那一日,我跟着一位手持转经筒的藏族阿妈走在八廓街的转经道上,阳光耀眼而纯净,地上都是散乱的人影,四周商铺林立,大昭寺被各种欲望包围,水泄不通,却兀自安静地在蓝天白云下沉默。
经过转经道东南角的玛吉阿米时,阿妈依然口诵着六字真言前行,而我突然地就被那座黄色的藏式木建筑吸引。传说,这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与心上人玛吉阿米见面的地方。300年后,我与之相逢,在藏族阿妈的六字真言颂里,我伫立,凝望,而后向它走去。心里浮现的,却是那句恒久打动我心的诗句“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小楼内部色泽陈旧,墙壁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蓝色的牛仔裤,白色帽子和红色的眼镜提醒着一场穿越时空的约会,这艳丽的色彩将昏暗的楼梯都照亮了。我不敢触摸那经年的土墙,唯恐我的气息惊扰了沉睡的诗。我扶着木梯慢慢地向上行走,心里激动而忐忑,仿佛去会最大的王,最美的情郎。“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笑容,浮现在我的心上”想起谭晶天籁般的歌唱,呵,我已经步步轻移,来到了玛吉阿米约会情人的地方。
及至三楼,才发现小小的房间里回荡的是我听不懂的藏语歌曲,舒缓悠扬,带着高原的呼喊和真切的渴望。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扭头看着窗外,突然觉得忧伤。窗外是滚滚的红尘,窗内曾是亘久的清凉,那穿着红色僧服的情郎是否也在某个窗口遥望?这蓝的让人心醉的天,白的让人心软的云,五彩的经幡和窗前自由飞翔的鸟儿,哪一个能捎去我的思念?这样想着,便似乎懂得了玛吉阿米的期盼,夜色降临的时候啊,透过灯火微暖的街道,你是否会向我迎面走来?然而,梵文像太阳一样无处不在,六字真言甚至写满了白色的哈达,佛祖的眼睛始终低垂,他听得见祈祷,却不能赐予玛吉阿米一条通往爱情的路。六字真言隔开了红尘与信仰,一半是佛祖,一半是姑娘。仓央嘉措幼年时信奉的宁玛派并不阻止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浪漫情愫,然而,作为格鲁派的达赖喇嘛却从此为爱情筑起了高墙。
他手持经卷,却神思迷惘。回不去了,爱情。回不去了,理塘。但那颗跳跃的火热的心时时奔驰,他要去看美丽的玛吉阿米,那个倚窗而待的姑娘。
不由得,我的眼里有些湿润。
那份无处躲藏惊世骇俗的爱,那些污浊不堪的诡计,那些难言的伤害,玛吉阿米的爱情无处安放。即使身负污淖,她在仓央嘉措的心里仍永远圣洁。玛吉阿米远嫁,那一刻,他看着她走向红尘,走向世界的另一头,泪眼婆娑却无能为力。他日夜坐在佛前,低头垂目,口里念诵的是否真的只是六字真言?“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这样深情而悲伤的诉说,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久久回荡,让人神伤。
“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六字真言,你赐予我圣洁,却不能福佑我的爱情。玛吉阿米,当你坐在佛前,闭目遥思的时候,是不是也没有了唯一的退路?
喝过最后一杯酒,起身,离开,祝福远在他方的有情人,唵嘛呢叭咪吽,度一切劫,离一切苦厄。
我心亦如是。
走出玛吉阿米,夕阳暖暖地倾泻在我的身上,身边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欢笑,有的悲伤,有的依然虔诚地念着六字真言,走在转经道上。一位藏族阿妈眯着眼睛坐在楼下不远处的木凳上,她不知道谁是玛吉阿米,谁是仓央嘉措,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里闪着光芒
我低下头,竭力忍住即将滴落的泪水。
美丽的藏族卓玛给我送来奶香四溢、氤氲升腾的甜茶以及高原青稞啤酒,我将小巧的木质杯子握在手心,久久地望着窗外,大昭寺,经幡,朝拜,鸟儿,对面屋顶上的懒懒的猫,以及手边的火红的玫瑰花。一切都是那么安详美好,仿佛300年前的那对情侣从未在云波诡谲的历史里出现过。
“一念之差便落叶纷纷,天凉了,每滴泪都温暖着诸佛,世间事旧得不能再提了,却依旧落花流水,我天高地阔地看着,想着,却不能转过身去——你穿过世事朝我走来,迈出的每一步都留下一座空城,这时,一支从来世射出的毒箭命定了我,唯一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