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丧家犬/曹畅洲

美丽丧家犬/曹畅洲

2016-03-19    40'36''

主播: 来年又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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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美丽丧家犬 by 曹畅洲 你回去以后干吗?我问。 休息一会,下午去工作。 我陪你。我说。 她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说,好啊。 汽车一路飞驰,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答着,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各自有些害羞。 车停到了她寝室楼下,她要上去换一下衣服,换好就下来,我说别急,我在这里等你。看着她上了楼以后,我便在车里点了支烟,构思起我的小说来。责任编辑说我这部小说很出色,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要我再润色完善一下,很快就能出版。他说根据他的经验,这本书写好了一定很受欢迎。我笑着向他道谢,但事实上我不太愿意相信未来。 没过一会,她就下楼来了,披着一件黑色棉袄,里面穿着活动要穿的制服,黑上衣白裙子,以及一双撩人的肉色丝袜。我们来到她做活动的商场,各自插着口袋,在商场里逛了一圈,然后吃了顿午饭,便道了别。这场活动是为某电视机品牌的展示做礼仪,她工作的具体内容,就是站在某台高清电视旁朝着顾客微笑,然后回答他们关于诸如分辨率和价格相关的问题。在那个位置,和她搭班的还有一个姑娘,她们俩每一小时轮换一次。艾琳休息的时候总会在微信上找我聊天,而我回家以后也清闲得很,陪着她说说笑笑。这个活动持续了六天,这六天里的生活,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其实和她聊天谈不上多么愉快,只是当她开始换班工作而无法和我聊天时,我就会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为了弥补这种缺失感,我每天晚上都会提早到商场去,来到她站的那台电视机旁,装作多管闲事的顾客和她说话。为了避嫌,说了没多久我就会去别处逛逛,过一会又来找她,直到她十点下班,我等她披好衣服,便送她回寝室。这时我才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和她搭班的姑娘说我们很配,我莫名地有些高兴。但我并不想和她成为什么,我说不清我的骨子里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厌恶她,我觉得喜欢一个人需要很多条件,比如外貌看得上眼、性格善良温和、聊天聊得来、学历不能差太多、家庭圆满门当户对等等等等,而她不符合的实在太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外界附加的东西已经为我戴上了镣铐,我因这些而看不到自己的内心,或者即使看到,也不愿意承认那就是真相。 在那次活动的最后一天,她因为这份苦差事终于可以结束而感到十分高兴,要去我家过夜,第二天又不用早起,还可享受早上的曼妙时光。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但是那天晚上,当我和她做完以后,那种一无所有的空虚感又照例袭来,尽管这次已经比曾经的几次好很多,但依然让我感到悲哀难过。我这时忽然想到,之前所想到的使她变得更好,或许只要和她做一些上床以外的事就可以。比如可以一起听演唱会、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游戏机房,或者,一起去跨年倒计时。虽然她应该也知道,但我仍希望她明白,其实生活并不是只有酒精和床,并不是只有黑夜和眼泪。 这个世界总是有更多美好的事可做的,我想。 第二天一早,我们睡了个大懒觉,醒来缠绵一番,神清气爽,起床穿衣。从出门的一刹那起,她又开始双手环抱,并很少看我,只是盯着手机不断地和别人发微信。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很清楚我是谁,她是谁。我送她的时候,问她下午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她说明天可以,今天可能没空。我开玩笑地问,怎么,下午要去见下一个伴吗?没想到她很认真地说,嗯。 然后又对我露出那天晚上那种得意的神情。 我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和她继续开玩笑,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我应该感谢她这种水性杨花的秉性,毕竟我也因此得到了好处。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难过些什么,我又不爱她,我想,我也根本不想爱她。既然不爱,那就她怎样都无所谓,但总有一股失落在心底隐隐徘徊。送走她以后,我回家把修改后的小说交给了责任编辑,他看了看,表示十分满意,并告诉我会立刻拿去下厂付印,同时打算为我在12月31日这天去S城办一场跨年签售会。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不能跟艾琳一起跨年倒计时了。虽然这个打算我从没和她提起过,但还是不免觉得遗憾。 接着我想到此刻她应该正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欢愉。这本是无妨的事,但我一想起她那天使劲摇头的情形,我似乎就能隔着时空看见她现在心里流的眼泪,哪怕事实上她根本无暇想那么多。于是我打开了电脑浏览器,开始挑选和预订明天的电影票。似乎只有做这些和她有关的事,我的心才能得到片刻安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出于某种情感。如果是的话,这是怎样的情感呢? 那天晚上我所想到的活动,除了跨年倒计时那一项,其余的我在元旦前的这一个多月里,都和她一一经历了。我们一同去唱歌,一同去看电影,一同看了喜欢的明星的演唱会,一同去游戏机房里吊娃娃,我们把这座城市所有的娱乐项目都玩遍,就像一对真实的情侣——只是我们很少牵手,她依然习惯性地环抱自己,而我也手插口袋。只有到夜里,街上人烟稀少,霓虹闪烁的时候,她才会勾住我的手臂。我有时觉得黑夜和酒精一样,都是使一个人去伪存真的方法。但我不确定她内心深处是否就是希望勾住我,可能她仅仅是觉得这样的场景做这样的动作会比较自然,就好比上了床就必须做爱。对她来说,这是一种生活的惯性。生活到了一定的阶段,人们就只会按照惯性来继续,这是生活的可怕之处。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做爱。我曾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会和我保持这么久的关系。她说因为她尚未失去兴趣。而当她失去兴趣的一刻,毫无疑问就是我们该说再见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什么时候会来,但它总会来。离别往往比重逢更可期。所以每一次她来我家前,我都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喷上香氛,准备美酒和鲜花,因为每一次都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所以每一次我都力图把它变成最愉快的体验。事实上,当我现在回忆过去所有的大小事件时,好像也就只有每次当我这样精心准备的时候,我感到的才是最纯粹的满足与幸福。 但我这一切情感的波动,在她面前都几乎从未表露过。我深深地明白,当我们需要一个拥抱,一个温暖,一个吻,一场缠绵的时候,我们未必需要爱。当某种默契形成的时候,爱的闯入会破坏一切。有时我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为了保持默契,我终于是没有说。我告诉她跨年这天我要去另一座城市签售,她说那天有个夜店要找她做充场,不然她和我一起去。我想,对她这样一个人来说,愿意陪一个人去远方,大概是一件很勇敢的事吧。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她的一个借口。一个“惯性借口”。不过我忽然想起在她喝醉酒找我聊微信的那天晚上,曾经出现过这样鬼使神差的对话。 她说,这样的我再也不会有人要了。 我说,瞎讲,我就要啊。 她说,你只是喜欢我的身体。 我说,那我还为何陪你聊天。 她说,谁知道,难道你会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哈哈。 我纳闷怎么会不知不觉聊到了这么棘手的问题上,还在想该如何回答,她就紧接着发了一句。 “怎么可能。”她说。 跨年这天的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很多。出版公司为我做足了宣传,读者们排着一眼见不到底的队伍。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真是一派迎接新年的欢乐景象。我原打算在零点时抽空发一条微信给艾琳,祝她新年快乐,但是当我们一同倒计时结束后,身边的工作人员和出版社的朋友们纷纷聚拢起来互相贺喜欢庆,接着我又得把剩下的一些队伍再赶紧签完,一时间就忘了要发艾琳微信的事。签售结束以后我的双手酸麻,握笔的手指都快一夜成茧。第一本书就如此大卖,这自然是好事,可有那么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难道就是我所需要的吗,它就如此无声无息地到来了吗。我忽然仿佛置身于那种再熟悉不过的空虚感中,那种完成夙愿的巨大满足感后,紧跟着是更巨大的空虚感,倍感人生虚无,薄得像纸。我为这种熟悉感到害怕,像是在被什么追杀似的,阴魂不散。 但忙碌的签售很快就打消了我这些感受,机械地签完所有读者后,出版社的朋友们提议去吃夜宵,因此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两点多。我鞋子都没脱就扑通一下趴到床上,满身的疲惫,大脑和情绪都停止运转。 忽然我想起了艾琳,又想起了那条来不及发的新年祝福。零点时没有发成功,现在应该也不算太迟。我于是拿出手机,连上宾馆的无线,许多祝福微信蜂拥而至,其中她发了三条,我下意识最先点开她的,可能这也是一种可怕的惯性吧。 但那三条的内容,却出乎意料的刺眼: 22:43:“新的一年,我把所有伴的联系方式都删了,我现在在犹豫要不要删你。” 00:02:“新年快乐,祝你新书大卖。” 01:25:“谢谢你。” 我马上回了句“新年快乐”,立即点了发送。 界面却显示“需要对方验证”。我一下子鼻子有些酸。 其实我多希望这些眼泪可以统统涌出,但是并没有。可能她对我没那么重要。但我确实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习惯失去她的生活,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是空的。 我后来常常想,她在发那些微信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她是不是又将自己灌醉,是不是又把头埋在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她最后下了这样的决心,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准备,这一切都已无从得知。我反复揣摩那三条微信,每个字都快看得不认识,只为找到她当时情绪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我想,这离别的一天终于到来,而我们的默契,似乎也不该再由谁打破,因此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我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再去想念她,但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她,并好奇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这世界上有人说人性本善,有人说人性本恶,我想,即使人性当真充满了恶,但它始终向善,这才是人们真正的本能。我想当艾琳要做一个好人的时候,她一定能做到,因为当她祝我新书大卖时,我真的新书大卖了。 而我根据编辑的意见和市场的反响,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本新书的创作中。声名渐渐鹊起,我也越来越忙碌。但总是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袭来。它袭来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使我变成一个悲伤的死人。我慢慢发现,大概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本质上,都只是一条美丽的丧家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