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巴黎人对生活刻骨铭心的热爱

于坚:巴黎人对生活刻骨铭心的热爱

2016-06-05    17'59''

主播: 玉裁不解字

7476 633

介绍:
【按:我出差在上海,深夜在绍兴路和永嘉路游荡,石库门老房子弄堂外,灯光依稀,还是能看见凌乱的花花草草。不时有改装过的重型机车飞驰而过,车上的人是不是古惑仔呢?还是像香港老电影里张国荣带着袁咏仪奔驰在夜色里尖叫的人呢?无限遐想,是有点浪漫冲昏了头脑,我也想坐这样的摩托车。可是一回头,梧桐和路灯掩映下的上海,又像极了巴黎,而巴黎是不适合不合时宜的激情的。】 *正文* 早先,在奥斯曼改造巴黎之前,巴黎也是一个城中村。 人们依顺“像鬼火一般的不可捉摸的自然法”(登特列夫),根据先来后到,勤劳智慧的层次、资金的多寡、宗教、文化、商业、娱乐、道德、癖好、方言、人缘、秘方、特长、特产、礼貌、尊卑……等等鬼才知道的潜规则建造了巴黎,。 这里为什么有一座教堂,那边为什么是个花园,这里为什么是另一座教堂,这儿为什么是男爵的领地,那边为什么是菜市场,那边为什么有座桥,这条街为什么朝南,那条巷子为什么此路不通……不为什么,就是这样。这些“为什么”当初或许都有着它局部的、适用的、安身立命、随波逐流或者老谋深算的小算盘。 总之,人们约定俗成,要这样生活,各行其是的“要这样生活”都基于巴黎是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顺应着巴黎的地势、地气、地道、气魄、气势。因此,虽然各行其是,但是巴黎人对生活刻骨铭心的热爱,却也营造出一种整体上浑然一体的巴黎,巴黎像一个人那样有自己的五脏六腑,七情六欲,不是靠合理与否,而是靠一种混沌不明的气脉贯通。 巴黎不是暴力的产物,而是生活的产物,巴黎并没有被某种统一意志规划过,乱糟糟的,无边无际的曲径通幽。只有老巴黎才知道其中的奥妙之处,巴黎是他们身体的延伸,或者说他们是巴黎身上的一个个细胞,只有这些细胞才知道心脏在哪,血栓在哪,从肾叶到肝脏要怎么拐弯。 我在塞纳河左岸那些迷宫般的巷道乱走,语言不通,无法问路,走到迷路,走到天黑,叫个出租车让它送我回住处。那些小巷莫测高深,人们的城市经验往往失效,永远不知道那些小巷子里藏着什么。你以为那只是一家家住户,却在尽头或者拐弯处发现一家咖啡馆、一个小酒店,一家书店、一个小博物馆,一个二手店,一家只挂着七八件衣服的服装店,衣服就是那位店员自己的作品,每种只有一件,他竟然在这种地方卖衣服,真是酒好不怕巷子深咧。 左拉说当他20岁时,就已经有了梦想,他要写“一本小说,其中巴黎伴随着它林林总总的房屋,将会是书中的一个人物。”林林总总的房间,那是多少?从蒙马特高地的圣心教堂前的栏杆望下去,巴黎就像白昼下的星空。鳞次栉比,每一间都积德或积怨甚深,藏污纳垢、藏踪匿迹、藏锋敛锐、藏龙卧虎、积箧盈藏、积重难返……当然,巴黎的下水道什么的也没有规划过,巷道里经常污水横流,垃圾成堆,老鼠提着短裤在坑洼之间的小片高地上奔跑,有时候还要爆发瘟疫,死一批人。这是各行其是,各显神通,不谋而合,各为其政、因地制宜、各安其份的报应。 有人认为,“1848年后,巴黎几乎变得不适合人居住了。”那时候波德莱尔已经24岁,1885年,他发表了《恶之花》。正是那个被奥斯曼抛弃的旧巴黎为法国造就了伟大的诗人。1848年,左拉才8岁,这并没有妨碍左拉成为伟大的作家。所以说,怎么是好在,怎么是不好在,很难说,如果这个地方会诞生或者召唤诗人、舞者、艺术家、小丑、流浪汉、闲人,那么就一定好在,比如古中国的长安,开封。正装革履的地方一定最难在,这是铁律。这是我的看法。 “铁路网的不断扩张促进了交通和城市人口的增长,人们挤满了狭窄、肮脏、弯曲的旧街道。人们挤在一起,因为他们别无选择。”(迪康)1853年,乔治-欧仁·奥斯曼被拿破仑三世任命为塞纳河行政长官,开始对巴黎进行"战略性美化工程"。 战略是第一的,美化其次。世界历史上,也许除了希腊,除了古代的中国城市,统治者很少会在美的立场上建造城市。奥斯曼将美放在第二位已经是相当罕见的了。“奥斯曼的计划实际上是一种净化行动,他试图通过种种干预手段将下层阶级、工人、外来移民赶出巴黎城区,铲除贫民窟,只把精品业者、中产阶级以及上层阶级留在巴黎。”(杜珝甡) 瓦尔特·本雅明指出:“奥斯曼计划的真正目的是确保这个城市能够免于内战。他希望使巴黎永远不可能再修筑街垒。”奥斯曼的世界观来自拿破仑主义,“我最爱海浪,因为它蕴藏着无比的威力,可以吞掉无数细小的沙粒,我也要做海浪,把世界踏在脚下。”“勇往直前,有进无退。”(拿破仑)奥斯曼的美化是象征性的,如果城市是某种人类的衣服的话,那么奥斯曼的美并不在于是这件新衣服是否得体,设身处地为人着想,体谅、体贴、体恤。 为人设想,人是哪一个?巴黎那么多居民,体谅谁?为谁设身处地?古代的智慧是顺其自然,自然会随意而安,各得其所。奥斯曼要前进,要进步,顺其自然太慢了,那得多少个世纪,教化,觉悟……等等,太慢了。 奥斯曼的新巴黎主要是一些大词:新时代、宽阔、壮丽、条条大道通罗马(直线的)无往不胜、朝气蓬勃、青春、光明……这是对生活世界的拔高。维克多·雨果对此深恶痛绝,当时他正流亡国外,有人问他是否想念巴黎,雨果说“巴黎是个理念”。"里沃利街,我一直很讨厌里沃利街"。里沃利街就是一条宽阔的直线。 【巴黎,在库赞街】 我害怕这些街道 幽灵们还在呼吸 在那些嵌着眼睛的石头砖里 暗藏着发黑的肺 只是离开人群 一会儿 蹲在台阶上吸烟 就是那人 他没看我 捧着一只手机 谁的短信 令他那样深地低着头 我聋着 因此听见死者在低语 意义难辨 令我不敢快走 塞纳河的光 为黄昏安装着小玻璃 也许下一次转弯 那些句子 会再次 不言自明 我询问道路 向这个妇人 求那位男士 站在教堂前 截住刚刚出来的黑人 他顺势比划起另一种 十字 手臂笔直 接着弯曲 最后垂下来 向 左 转右 再回到左 "弟弟 我没有多少钱 所以可以给你" 魏尔伦去克吕尼(Cluny)旅馆 找兰波 就是走的这个方向 崴了脚 被库赞街 凸凸凹凹的石块 颠簸得像是一条醉舟 看在眼里 有人写诗一首 有人思忖着在上床之前 要更加小心 坏小子的肘下夹着一根刚出炉的长棍面包 那么黄 就像是取自街道两旁 时间无法吃掉的岩石 被落日的余碳 烤得有点糊 在未被咬过的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