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十
——史铁生
我这样理解真善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自然,就是真,真得不可须臾违抗;知人之艰难但不退而为物,知神之伟大却不梦想成仙,让爱燃烧可别烧伤了别人,也无须让恨熄灭,惟望其走向理解和宽容;善,其实仅指完善自我,但自我永无完善,因而在无极的路上走,如果终于能够享受快慰也享受哀伤,就看见了美。
但我也发现荒诞: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个约会,或津津有味地作一篇文章……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顶上、树梢上、天空的各种颜色里。俯看自己,觉得下面这个中年男子真是乖张。这家伙自以为是在奔赴约会,其实呢,不过是一步步去会见死亡;自以为献身一项有益的事业,其实很可能只是自寻烦恼和无事忙;自以为有一份使命,其实说不定正高歌猛进在歧途上。但这样想过却不能放弃,目光从天际回来,依然沉缅于既往的荒唐。
但什么是歧途和荒唐?谁能告诉我,怎样才不是歧途和荒唐?
也许,人,就是歧途。因为人是欲望的化身,没有欲望也就没有人。因为欲望不能停留,否则也就不是欲望。因为“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为在无路之地举步,本无法保证那是正道。所以倒是歧途养育了我们这种动物。
人,未必就高于其他动物。见一头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运奴役。见一匹鹿自由快乐地消磨光阴,便可想到,人的一切所为,也正是为了快乐地消磨由一生光阴铸成的歧途。就像坐着长途的列车,空洞的时间难熬,便玩着扑克牌,玩呀玩呀,那煎熬的时间就在快乐中过去了,注目再看时,好了,到了,大家散伙下车,扑克牌再无意义了。当然,把扑克牌换成书也行,换成沉思也行,换成辩论和正义的战斗也都行。
那么,比如鹿,比如鱼和鸟,它们“快乐地消磨”的方式,凭什么说一定低于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自己是人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时,才相信自己的方式的必要性。万物平等。人为自己留一颗骄傲的心,人为自己设置美丽的理想,只是更利于“快乐地消磨”罢了,绝不是说人可以傲视一只坦然而飞的鸟,或一条安然入梦的鱼。
也许上帝设计了这歧途是为了做一个试验:就像我们放飞一群鸽子,看看最后哪只能回来。或者是对他的孩子们的一次考验:把他们放进龌龊中去,看看谁回来的时候还干净。
摘自《随想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