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从一只箱子开始
海男
箱子,是我喜欢的事物。我更乐意将生活中一切的用具称为“事物”。最初,箱子来自母亲,我的母亲是蚕桑农艺师,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因为爱情从滇南来到了滇西。后来又养育了我们,带着我们从县农业局到一座乡村小镇栽桑养蚕。我最初看见的箱子就来自母亲,那只柳条箱子里有母亲早年穿过的旗袍和列宁服女士上装——这大概是母亲青春岁月中最摩登的服装了。是的,哪怕到了今天的二十一世纪,它仍然散发出五十年代的气息。我就是从那一刻了解了箱子是可以拎着出走的。箱子里可以装下东西,尤其可以装下自己最亲密的物件。自我出生长大以后,再没有看见母亲穿过这两套衣服,我只在照片上看见母亲穿着这两套衣服。很显然,这两套衣服十分珍贵,母亲是舍不得穿的。
远游,需要从一只箱子开始,当我进入了青春期以后,最希望的就是走出家门。我开始为自己想象出一只拎在手中的箱子。然而,在贫瘠的八十年代,寻找一只箱子就像寻找一台录音机一样艰难。于是,我跟母亲商量了一下,决定借用母亲的箱子去旅行。我开口借用箱子时,母亲就迟疑着,我在母亲的眼眶中看见了担忧,尽管如此,在那个黄昏,母亲将她的两件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并将箱子递给我,说道:送给你吧,因为你长大了。
我接过那只箱子,远游是需要一只箱子的,然而,我能远游到哪里去?世界有多大?在出门的那天晚上,我推开格子窗户,那时候我们还居住在小镇上一座老屋中,我非常喜欢那座老屋。在我一生所居住过的屋宇中,似乎只有那套房屋是有百年历史的。所以,直到此刻,我的手仍在推开那道格子窗,上面几乎闻不到任何油漆的味道。那是一道久远的窗户,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窗外有四个季节的田野变幻,我最喜欢那种睡一觉醒来推窗远望的场景,场景中有谷穗、青麦和油菜花。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看到的是一道敞开又掩上的格子木窗,上面似乎还有我的手纹和呼吸声。
我将一本八十年代的《邓肯传》和一本《凡高传》放在箱子里,还有两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我要有一次离家出走的机会,这是所有小说叙事中隐藏的场景,那时候我已经读过《复活》、《安娜·卡列宁娜》、《情感教育》等作品,那时候,幻想像一条鱼,哪怕有一条溪流也会投入其中,去畅流并去到该去的地方。远游,是需要一只箱子的,我的一生所寄寓的那只箱子,就这样来到了我手上,我从家门口出发,之后去了火车站。在任何国度,当你面对火车站时,都是在面对一个人头躜动的情景,就这样,隔着那些热的冷的呼吸,再隔着陌生人肩膀的每一道缝隙,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箱子和旅行包,同时也看到了众生相像的疲惫和陌生。只有当你置身在火车站时,你才会意识到,世界是复杂的,在这复杂的人流中,我们需要的是小说家的叙事,诗人的隐喻,音乐的忧伤和绘画的斑斓……
远游,让我走到了火车站人流中,在不同箱子的摩擦中,人不过是逃亡之奴。我是逃亡中的一员,手拎着母亲使用过的柳条藤木箱子,在那只用旧的箱子里,有我母亲的故事,我深信,母亲是拎着那只箱子出门,开始恋爱并结婚的。而我,拎着这只箱子去了火车站,远游,从一只箱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