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没有来,仇人没有来。在这无边的寒夜,很可笑地想起与我无关的事。灯如此明亮,酒如此烈,繁华的京都容得下纸醉金迷,也容得下身心苍凉。画屏上的童子挑灯而立,眉目鲜妍,似恍然向我对语:顾君可好,顾君可怜,把你的衣袍裹一裹,刀剑收一收,大雪下到雁门关了。
我叫顾陌,所思在南,所恨在北,兵败渭水后,躲到碧霞观养伤,那里的道长看我的佩剑有个顾字,便赐了这个名字。头部受过撞击的人,已记不清原先的事,脑子里唯有一片血迹黄沙。两军阵前,曾斩下领将左臂,他叫蒋英,凉州人,后来听说隐入江湖,贩马为生。五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来找我,我曾放出风声,说有个叫顾陌的住在京都,专等某人来报一臂之仇。
案上压着几封书信,对灯展开来看,具名清台,小字娟秀灵妙,当是女子笔墨。她呼我明君,信中所叙之事,读来迢如隔梦,最近的一封是前年来的,末尾注有诗云:南浦连秋雨,蓬山恨无舟。柳上系纸鸢,替人倚高楼。京都的西面,有座禅照山。暮春时节,子规叫得最响的时候,潭园就会到山下采买纸墨,顺道也来看我。潭园不是出家人,只不过寄养在山上的寺院躲些灾厄,也一便遂了父母的心意。他每次过来,总免不了备饭款待,只是潭园身体清弱,喝不了酒,我们便一酒一茶地说些闲话。他听师父说,外面的世道如今好了很多,兵乱将息,叛军节节败退,朝野大有恢复之象。我说,世事不过如此,这些年早已习惯。潭园笑道,顾兄别这么说,你是守军之将,目下虽败于时势,但且等明日太平,也就熬出头了。
茶饭已毕,送潭园出来。临别我对他说,只盼你的身体快些好了,一个人的酒,喝得实在无趣。
入夜,倚在榻上又翻看那些书信。看看收信人,顾明雨,再看看那个地址,南浦州澜塘镇,简直毫无头绪。假如我是顾明雨,那么清台又是谁?我的生身父母在哪里?
这时候,窗外的子规叫起来了。子规声声,像有人在深山砍竹。那个人,不会是潭园吧。仲夏之后,害了一场病,等完全好起来,京都的桂花都开了。期间,兵部几次传来消息召我回营,因见病势不退,亦只好封我一个闲差,日后再作理论。
当下身体已无大碍,唯是精神欠佳,原来隐隐约约记得的事,现在更觉荒茫一片。这几日,庭前堂下坐卧不安,徘徊良久后,终是提笔修书,往那个地址寄了一封信。信中告知对方,我拟于月中动身,下月初可抵南浦。车马几经劳顿,赶到津卫口,随后登上一条商船,在水上漂了个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转了多少渡口,终在一个青月渡的地方抵舟上岸。从船里出来,看天色已晚,便就近找了一家客栈歇息。到里面一问伙计,方知今日十月初八,且此地已是南浦地界。
翌日起来,收拾停当,正欲动身前往澜塘,却早见伙计叩门,随后引进一个人来。那人开口便问,客官可是顾公子,从京都来?见我点头称是,他便压声说道:我家小姐得了你的信,命我这几日在渡口候着公子,因说不准日期,亦只好在客栈四处打听。小姐留了话,因城内城外兵患未除,顾家也因公子遭了拖累,如今万万不可回家。小姐还请公子放心,她已将你二老好生安顿,现下公子只可作速回京。
听他说完,心里忽觉一热一悲,我便小心问道:你家小姐叫什么,今年多大?你可还漏了什么话?那人说道:公子可是糊涂了,小姐与你同年同月,她叫清台,你是明雨,从小许了婚的。小姐还说,这次不得亲见了,并嘱你万事小心,容以后再会。回到京都,只有两件事。先去见过潭园,烦他留意我的书信。第二件,前往兵部领命,请印南征。
还有一件,便是等今冬的大雪,等一等蒋英。据说寻仇的人,向来豁达,专挑大雪之夜提刀前来。他除了要看雪上鲜明的血痕,还要在雪上留下归去的踪迹。自然,若万幸未死,还是要见我的清台。你不是在信上说,天下女子的眉,属你的最难画,因为眉里藏了痣。可是,我总不相信。
清台,耐心等我率兵前来。功成之日,我要在镜中,用拿剑的手,细细抚过你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