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乐:《Spring Creek》George Wins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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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年”的欢晌总不过是新衣、秀食的诱惑,那时年少,鞭炮的欢悦声似乎在预示着所有美好的开始。母亲手里总会为我们做几件新衣,姐姐的花红袄,我的蓝棉衣,趁着年味穿在身上,从里至外都是欣欣然热闹与欢愉的光景。大年初一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扫去门前的积雪,以便让来来往往作揖贺年的邻里从门前走过。那时母亲和父亲会在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来人,父亲就慌忙递烟,母亲便招呼人进去喝一盅好酒,吃一口温热的菜饭。我和姐姐则趴在东屋的窗棂上,推开窗子,一边挖了窗台上洁白的雪往嘴里送,一边看来来往往的乡邻。窗棂上的雪一天不化,我和姐姐似乎就一天也不会消停。雪在嘴里的感觉是软软凉凉的,一口下去,像吃了放在冰窖里被抽调甜味的软砂糖。
这样的冬景在家乡再平常不过,一望无际的麦田被大雪覆盖,高大光秃的树丫也穿上洁白的冬衣,风一过,就脱下一层。我透过洁白的冬雪看到姐姐那张被冻的发红的脸——洁白的牙齿,纯真的笑容。她在用温热的井水为我洗玩闹时弄脏的冬衣。冬日的太阳很大,可洗好的衣服在衣架上很快被冰块覆盖。就这样一日又一日,也看不到那衣上冰的融化,突然有那么一天,衣服就干了。然后在要穿那衣服的早晨,姐姐会拿到火炉上烤一下,趁着暖热,为我穿上。
从小姐姐就是个十分好强的人。做什么都不想比别人差。手脚勤快,吃苦耐劳。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十分受人爱戴。刚学会织毛衣,就慌忙给我和爸妈一人织一套衣服。她带我去挑五颜六色的毛线,那些毛线一团又一团蜷缩在一起,那时我一直好奇,它们为何如此神奇的左走又穿地缠绕在姐姐的指间,然后变成一套暖和的毛衣。我的毛衣她喜欢用绿色,妈妈的用红色,爸爸的用深棕色,一人一套。趁着旧历的新年来临之前,姐姐都把这些赶制出来,为这个家添点年景。
姐姐出嫁的时候也是在冬天,只不过没有下雪。我穿着她为我买的新衣坐在婚车后面的一台车上,看着她流泪钻进婚车里。我也忍不住流下滚烫的泪水。那是姐姐最漂亮的一天,那个冬天未能落下的雪似乎都落在了她洁白的婚纱上,迎着太阳光,刺疼我的双眼。姐姐在婚车里摇下窗户,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我知道,她不舍得离开生活了20年的这个地方。
在姐姐的婚房里,我为她送上新鲜的手捧花,她握着我的手,一句话都没说。冬日的年景越来越近了,家家户户挂着腊肉,贴着新鲜的年画,本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可在她心里,似乎却满是哀愁。或许她太放心不下这一切了。她叮嘱15岁的我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她说她会经常去看这个家。
10年就这样匆匆而过,旧历的新年似乎少了许多新鲜的年味。不盼新衣,不念秀食,反倒怕起这新年的年味来。姐姐的儿子已经长到9岁,个子高到她的脖子根。父亲和母亲也变得日渐苍老,年年来家里行礼的邻里宾客渐渐多,我和姐姐都知道,或许爸妈真的都老了。
去年过年,几年未下雪的家乡下了一场大雪。小外甥在雪地里跑,我在后面追,他跑到最干净无人踩踏的一堆雪前,捧一把雪就往嘴里送,我还未来得及制止,他连忙笑着转头对我说:“舅舅,这雪真甜。”我看着他沾满洁白而新鲜的雪花的脸,禁不住泪流满面。那是多年前我和姐姐趴在窗棂上一起吃雪的往日的剪影。时间推着我们向前走了10年,我们长大了10年,父母老了10年。有时我会问自己,我们这一辈子,到底会有几个10年?父母呢,他们还会有几个10年?
旧日新年的欢晌终究不再是一场欢晌,它变成一种沉淀在我内心的沉重的牵念。它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未来与更长的久远。它连接着生命与生命之间所传递的悲痛的痕迹。那是时间造就的挥之不去的哀愁,是生之绵长,老之将至所带来的内心沉重的往日旧景。我不再贪恋年的热闹与欢愉,我只想父母一年比一年寿深泰顶,生渐绵长。
我和姐姐站在冬雪里,望着9岁的外甥在雪地里奔跑。她依然没有说一句话。我转过头,依旧看到阳光照在她冻红了的脸颊上的样子。身后是家里新盖的两层洋楼。我问姐,你还记得那间又破又老的东屋吗?我姐说,永远记得,那间东屋窗棂上的雪,最好吃。
冬窗迎雪影,俯首思旧景。我在年味里,嗅到酸涩的人生味道。
年前最后一篇文,祝福我的姐姐和外甥身体平安,祝福天下所有父母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