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碌碡记(散文) 文/杜海军 要是不说,可能谁也不知道我老家厦子的墙角掩着一爿碌碡。说实话,它就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却一直牵着赤子的梦幻,寄托了男儿化不开的乡愁。岁月无痕,人间有情,一晃五十多个春秋,碌碡至今沉睡在无人问津的一隅。 石头可从来不会说话,没有艳丽,更没有温暖,且粗陋坚硬,为何它能留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小时候,村外有一片自然的洼地,被生产队挖成了大粪坑。队里经常把庄稼秫秸切碎填进坑里,引入清水,再撒上黑土,经过高温发酵沤出来的乌黑的粪堆才是最好的生物肥料。可是等化肥普及以后,队里再也不沤粪了,水坑自然就闲置起来。没有几年坑里就长出来许多毛白杨来,夏天成了孩子们捉“知了猴”的地方。 水坑靠着光秃秃的乡场,场角静静地卧着一爿碌碡。我们在碌碡旁燃一摊麦秸火烧“知了猴”。星星闪烁的夜晚,战利品很快就被烧熟了,透着诱人的香味。大家分一分,贪婪地吃一顿美味,再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碌碡在我最早的记忆里刻下了这一段难忘的烙印。 上了小学,我们最盼望过麦天。芒种一到,学校放半个月的麦假。过麦天我们就能吃上香喷喷的白面馒头了。老家的人通常把馒头叫卷呃,白面馒头就是白面卷呃。麦假期间,我们被召集起来给生产队拾麦穗。每个人无论个子高矮,身体胖瘦,都要在腰里束一面围腰,再拿一根麦绳。不到半天能拾一大包和一大捆。大人说孩子们手疾眼快,效率真高,把麦捆都背到乡场上。 太阳炎热起来,从南方刮来一阵阵的干热风。孩子们的脸上流淌着热辣辣的汗水,却经历着收获的场面。乡场上,大大小小的麦捆被均匀摊开,经受中午阳光的暴晒。然后大人们牵来牲口,让它拉着那爿碌碡开始轧场。 这时候我才知道了碌碡的用途。碌碡被口子型的木框牢牢地夹着,两个生铁转子插到它两端的圆心部位。大人们一声声地吆喝着牲口,碌碡转起大大的圆圈。一根鞭子高高地扬起来,不停地在牲口的后面晃动,却很少打在它们身上。这爿碌碡有多重,我们根本不知道。但是碌碡轧几圈后,麦杆和麦穗就被轻而易举地轧碎了。人们拨开厚厚的麦糠,就看见了饱满的麦粒露出黄灿灿的笑脸。 我们既好奇又迷恋,直到去了地里,拾着麦穗还不停地往乡场上遥望。人多力量大,孩子们不断地把拾到的麦穗汇聚在乡场上。队长夸赞大家说,一帮小人物也能干大事了。如果能把落下的麦穗都拾干净,实现颗粒归仓,社员就可以多分些粮食,让你们多吃一些日子的白面卷呃。 要说,乡场上还能体验收获的喜悦呢。都说今年要比往年收成好,每一棵麦穗都沉甸甸的压手。大人们一手赶牲口,一手做着手势。那爿碌碡此时不知道有多忙活哩。牲口一个接替一个,碌碡却从不闲置。俗话说争秋夺麦,赶上好天气摊一场要轧一场,再摊一场,场场轮流着轧,可不能停哩。就这样乡场上的麦堆会越聚集越大。 等南风吹起来,庄稼把式们就开始守着麦堆扬场。扬场是技术活儿,要懂得使对风劲儿,才能把麦粒和麦糠在空中分离。头上有了风,木锹迎风一挥,麦粒在空中撒成了一面弧形。立刻,麦粒就准确地落在马道里,而麦糠早被风吹到了一边。小山似的麦堆慢慢长了起来,映着人们的笑脸。我们学大人的样子,捏两颗放在嘴里一咬,“嘎嘣嘣”的,真是又脆又香啊! 直到上初中,我才体会到碌碡也是劳动人民在生产实践中的伟大发明和创造。能工巧匠把一块完整的花岗岩或石灰岩雕凿成规则的圆柱体,需要高超的技术,还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一爿完美的碌碡,它的里外两个圆截面的半径稍有差别,这样牲口拉着转起来才省工又省力。碌碡表面还要刻上平行、匀称的凹线,这样又能提高碾轧效率。碌碡自从出现,就是不会言语的武士,不给自己表功争名。它是农民夺取粮食丰收的功臣,但是除了收获的季节才被派上用场,其余时间却被人们遗忘了啊。 你看,过完了秋麦天,乡场上再没有带壳子一类的粮食需要碾轧。人们就把碌碡上口子型的木框卸下来,碌碡就像一匹卸了套的牲口,被丢弃在乡场的一角。从此,它开始在野外经受无数风雨的洗礼和严寒冰雪的煎熬。没有人留意乡场上还有一块孤零零的石头(它是多么熟悉的圆柱形石头啊)。路人从它旁边经过,只有累了才会在这爿碌碡上坐一会儿,卷一根旱烟抽;偶然还有人带着一把铁农具的,在碌碡上用力“咣——咣——”拍打几下,以便把农具上的泥土磕下来。除此之外,什么时候也没有人再去靠近它一步了。 然而,我和碌碡有一段不可不说的缘缘。我青春的岁月里,曾对着碌碡不止一次地诉说情怀,发泄怨恨。也许那爿碌碡才是我唯一信任的倾听者。我自幼染疾,身留缺憾,几度考学落选徘徊在校门之外。梦想一次次的破灭,还遭人讽刺,吃人冷言,我忍受着委屈多次到乡场上,坐在那爿碌碡上沉思。夕阳晚霞,飞鸟倦归,我和碌碡在一起常常呆到夜幕降临。 高考那年,我尤其失落地回到乡下。多少个日子承受着无形的压力,我几乎处在崩溃和无助的边缘。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内心世界。多少个夜晚,我走到村外的那片乡场上,坐在那爿沧桑的碌碡上,仰望迷乱的星空。银河茫茫,群星璀璨,哪里有一颗闪烁着光芒,可做我心灵上的灯塔啊? 我对着碌碡一坐就是两个小时。夜风微凉,村庄渐渐陷入了寂静。我抠着碌碡的边缘,坚硬的外表似乎告诉我一个道理。人生一定要守住初心,经受各种考验。碌碡不会说话,此时却抚慰了我的心灵。我抚摸它,拍打它,直到把我的手拍疼为止,它始终一动不动。碌碡是坚硬的,意志更是坚强的。它经历的岁月,从来不畏惧酷暑严寒和蝇营苟苟的威逼利诱。 在家乡的黄土地上,怀揣着文学梦想,我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劳动中,我谙熟了各种农事,耧犁锄耙,适应了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平凡生活。社会即学校,生活亦课堂,虔诚的人都要活到老学到老。像渗进泥土的一粒种子,我带着渴望,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碧绿的麦田里,我曾经一边打药一边收听英语广播;在套着牲口拉碌碡轧场的艳阳下,我也曾萌发诗情构思文学作品。在对牲口的吆喝声里我找到了生活的自信和憧憬。乡场上,那爿碌碡欢快地滚动,我仿佛听到了它无言的诉说。时光是最有份量的礼物,一份付出就有一份收获。时间又是最公平的裁判,没有任何侥幸与虚伪能够逃出它的惩罚,也不会有丝毫的委屈被永久辜负。滚动的碌碡啊,在我眼里竟然幻化成了不断启迪人生智慧的哲学大师! 回乡的第二年,生产队实行联产承包制,田地和那片乡场都分给了农户。一时间,农民种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起来。到了秋麦天,除去交公粮,家家户户都大仓满小仓溢。 我们家真正吃上了白面馒头。农民的腰包渐渐都鼓了起来。政策一年比一年好,很快小型收割机,脱粒机,乃至大型联合收割机,接连不断开进了田野,农业机械化水平日益进步。传统的农耕文明渐渐地消失的无影无踪。碌碡再也派不上用场,被人们自然遗忘在了清冷的角落。 此时,谁还会想起一块笨重的石头呢?如果它卧在路边,不被人们嫌弃妨碍交通就万事大吉了啊! 那年我家早想盖两间厦子。一直到了秋天,父亲仍苦于凑不够檩条和椽子而不能动工。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却又忽略了墙角还需要一根柱子。事到临头只有把院子里的榆树刨下来应急。可是那棵榆树受虫蛀锯下来,尺寸明显不足。 我就给父亲说,把村外那爿碌碡做了基石吧。它立起来正好弥补柱子的尺寸,还能加固地基。 父亲听从了我的建议。几个人把碌碡推回来,放在墙角做了柱基。从此碌碡被掩在墙角。注意或不注意,它在众人漠然的视野里消失了。 岁月无痕,人间有情。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从家乡走了出来。每时每刻,我都怀念生命里的一草一木。而今,我真想为这块石头树碑立传,用文字表达感恩的情怀。 我查找“碌碡”这个词汇。词典上这样描述:碌碡,读音liù zhou ,石头农具,属圆柱体,用来碾轧谷物或平整场地。有的地方也叫磟碡、碌轴或石滾子。 继续翻阅典籍,搜寻相关资料,我又找到了一些人性化的说明:碌碡,中国农业生产用具。选用优质的花岗岩、石灰岩或片麻岩等石材,经放样后由工匠精心凿刻而成。多属浅黄色或灰褐色,一端略大一端略小。曾在内蒙古、甘肃、陕西、山西、河北、安徽、河南、山东等农村大量使用。 一般而言,碌碡需要附加配套的木框才算完整的农具。拉碌碡常由人或牲口来完成。牲口拉碌碡时要佩戴特制的笼嘴、捂眼以及粪兜等……。 以上描述活灵活现,那熟悉的经历,仿佛又把我带回到老家的乡场上,看到了碌碡欢快滚动的影子。 物换星移,世事变迁,家乡的变化是巨大的。即使童年最动听的歌谣也都早已长满了青苔。可是无论怎样,我都感恩这片土地养育了我。我感恩那爿碌碡,铭记它、赞美它,也永远敬仰像碌碡一样默默无闻,朴实无华的庄稼人。 而今,这爿碌碡距离虽不远,我却很少去看它。真该尽早回一趟家乡啊。我想一步踏进老家的门,俯下身去抚摸它坚硬冰凉的肌肤! 碌碡不会说话,一定还记得我。记得……乡场上……每一个……看星星的……夜晚……。 一定。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