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论剑征文
《喝酒境界说》
作者:赵匡民
朗诵:钧瀚
平生第一次喝酒,记得是在我17岁的1979年。那天,我得以荣幸地做了一回父亲的“尾巴”,跟在他屁股后边去参加一个乡村婚宴。那时刚过完春节,是初三,刚刚改革开放后那些热心而粗犷的乡亲灌得父亲醉眼迷离,便又开始撩拨他的“尾巴”。我被人家头一回当作大人敬酒而受宠若惊,乐得来者不拒,喝到后来全桌人个个眼都直了,有的还当场吐了。面若关公的父亲是一路扭秧歌似地回的家,而我则是面不改色,昂首阔步,记得还很生气地追打了一条叼鸡的狗。父亲醒酒后连连拍响大腿:有种,我们老赵家祖孙三代就出了你一个酒神。从此,我不再做父亲的尾巴,而被他荣耀地推在前面充当挡箭牌、保护伞。母亲对此却是痛心疾首,可她无法违拗父亲,便用尖厉的咳嗽排解着内心的不满。
看来,我能喝酒完全是天生的。
我这人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常常是文弱而谦恭,骨子里则是自卑得近乎怯懦。但每每两壶酒下肚,耳热酒酣再达“迷走神经”,则往往露出狂傲不羁、放浪形骸文人的牛尾巴(我是属牛的)。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后叶,那可是文学的一个黄金时段,在一次春节期间本土作家聚会的酒宴上,我的酒喝高了,竟敢妄称一位平日里让我高山仰止、顶礼膜拜的著名剧作家为“老牛”(他也属牛),接下来再荫封自个为“小牛”,真是“牛”胆包天,无法无天。好在周老爷子拍拍我的肩头宽厚地笑笑说,匡民真是一条豪爽的汉子,我很欣赏你,尤其欣赏你酒后的神态,那才是你的真性情。我飞快地眨动着眼睛,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民谚:二人不赌钱,一人不喝酒。我是不屑于赌徒行为的,但我却有独自喝酒的习惯。每天中午如果外边没有“酒局”,我在家总要咪上那么几口,不多。这种自斟自饮的方式,被我谓之为喝酒的第一境界。
我的夫人不反对我在家喝酒,只是每次有应酬出去总要交待那么几遍:少喝点!但她简直有些纵容我在家喝酒,比方说她会亲自给我买酒,一买就是一箱,然后对着我的耳朵热乎乎神秘兮兮地报告:这是特地从陕西酒厂托人搞掂的,老牌的“西凤”,绝对假不了,伤不到身子。有几回与夫人把盏对饮,这姑且作为我喝酒的第二境界。
闺女的第一声啼哭后,安静地躺在襁褓中阖动着小嘴,那种弱小而无助令我几乎潸然泪下。你制造了生命就要为生命负责,我必须要为孩子负责,我想。终于有一天,是1997年的大年除夕,6岁的小女举起了半杯“雪碧”,对我脆生生地高喊:爸,祝你身体健康创作丰收!那一刻我愣怔了一下,起来撞翻了一只凳子,轻轻环抱了一下女儿,又一次几乎潸然泪下。亲手一天天养大的孩子敬酒,该是我喝酒史上的第三境界。
而以上的三个境界其实是呈阶梯状越升越高的,但更高的境界还在后边。
年少时父亲带着我喝酒,父亲年老时我便陪着他喝酒。父亲是个刚烈的人,解放战争第一年在苏北阻击战中受伤,国军的子弹穿肺而过,人死过去三天,醒来后身体里便永远充满了火药味。晚年他在荣军疗养院里住不惯,便跑到了我们家,说只是来看看,什么都看不惯,连城市的大路小路大街小巷也看不惯,于是去一趟公共厕所,回来便找不到儿子的家了,于是我便一边感叹着父亲老了,一边四处寻找走失的父亲,找到后带回家,我便陪着父亲喝酒。父亲的头发白了一半,可胡子却全白了,他一双年轻时有力得可以抠动杀敌板机的手,此时手背上长满老人斑,手指瘦骨嶙峋,端着酒杯颤抖不息,杯里面的酒便洒掉了一半。我们父子俩一起无声地干掉了杯中酒,我在心里说,父亲真的老了,我最终也会像他那样老得发迷糊找不到家门吗?饭后,有些微醺的父亲拎着包就要回老家,见我挽留便怒骂了一句很粗很野的话,让我在他的余威下噤若寒蝉。父亲在我的家里只待了三天便走了,只让我陪他喝了一次酒,那已是距离2000年春节后一个多月了,正是早春二月。儿子陪老子喝酒,是一种比前述更高的境界了吧。
这个2019年的大年三十,我打开一瓶“西风”二十年陈酿,一股清冽醇香扑鼻而来,斟满杯子洒在地上,先敬祖宗先人。然后又斟满一杯,品尝一口,顿觉甘润悠长,回味无穷,便禁不住要摇头吟咏苏东坡老先生的“花开酒美盍不归,来看南山冷翠微”的诗句。接着,我便开始肃然端坐,轻啜慢饮,寻找亲情和年味。此时,我又想起了生养我的母亲。
母亲大人一生享年六十三岁,却有三四十年病魔缠身,一辈子就没享受几天好日子。老人家被我接到了家中,我倾尽所能孝敬着老人。每天中午下班归来吃午饭时,母亲总要提醒我:菜上来了,三子你喝一杯吧!我便会像小时候那样听话地拿来酒杯满上,然后便在母亲慈祥的目光里一口便干了那杯酒,与此同时,一种叫幸福的东西如郊外的野火一样哔剥燃烧在我的心头,滚烫的。母亲终于把我当大人了,一个让她引以自豪的能喝酒做顶梁柱的儿子。母亲爱抚的目光下的喝酒,在我就是非她莫属的最高境界了。
老母亲早已溘然长逝,结束了她苦难的一生,也永远结束了我在母亲目光下喝酒的可能。其实,老人家在我那个城市的小家里,也只住了不足3个月,便肺病复发被救护车拉回了老家。母亲仙逝二十多年了,父亲也随后仙逝,双亲大人竟然都选择了春节前的一个重大节日——“冬至”那天离世。冬大如年,也是最寒冷的一天。
酒啊,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我觉得该是一种情感的浓浓溶剂,该是一种笼罩灵魂的介质,该是一个生命延引的佐证……
酒中飘荡的最浓烈的年味,就是追忆双亲酿出的人味。
作者:赵匡民,男,58岁。二级作家
出版《日喀则额头的月亮》等散文集三部
江苏省连云港市海州区朝阳东路报社晚报副刊部 22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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