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枣树
——台湾二舅的故事
作者:李虹 朗诵:李虹
姥姥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北京城南的南场村,在我的记忆中,姥姥家的院落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枣树,每年枣子成熟的时候,都能结出又大又红又甜的枣子,每每这个时候,全家便围坐在院中,在老枣树的密荫下,品尝着枣子,谈天说地,而姥姥却望着那红红的枣子发呆,从她那布满皱纹的眼里静静的流淌下泪水,我感到好奇,问姥姥,“大家都这么高兴,您为什么哭啊?”姥姥连忙擦掉眼泪,笑着说:“我这是高兴的,来,快来吃枣,咱家的枣子最甜、最香、最大”,说着把个最大最红的枣子放到了我的手里,整个院落里充满了欢声笑语,飘满了枣子的香味……
这棵老枣树是姥姥最稀罕的东西,总能得到姥姥精心的照料,每年开许多好看的花,结许多又大又红的枣子。邻居们都夸姥姥枣树养得好,都爱到姥姥的小院里,老枣树的树荫下聊天,乘凉。枣子成熟的时候,姥姥把枣子分给邻居们,让大家分享丰收的喜悦,每到这个时候,在姥姥的笑容里总带着一屡淡淡的忧伤。
1975的秋天,又是一个枣子成熟的季节,当83岁的姥姥端着盛满枣子的笸箩往屋里走的时候,突然晕倒在地,鲜红的枣子洒满院子……。妈妈赶到姥姥身边的时候,姥姥已是奄奄一息,姥姥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手指着窗外,大舅连忙问“妈,您想要什么?” “枣……”姥姥吃力地说,大舅连忙到院中摘了一个挂满枣子的树枝,放到了姥姥的枕边,姥姥无力地用手抓住了枣树枝,脸上露出了笑容,接着便陷入了昏迷之中……,弥留之际姥姥用食指和中指比划着“二”字,仿佛是那个“胜利”的标志“v”,使尽全身的力气喊出“禄儿”两个字,然后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底流淌下来,睁大了双眼,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下葬的时候,妈妈将一捧红红的枣子,用塑料袋装好,放到姥姥的骨灰盒旁,永远陪在姥姥身边。
“姥姥,为什么喜欢那棵老枣树?禄儿又是谁?……”,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我,我便去问妈妈,妈妈说,“等你长大了,我会告诉你”。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妈妈替姥姥精心的照料这棵老枣树,一如姥姥活着的时候那样。
花开花落,枣子成熟了一季又一季。每当枣子成熟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姥姥那忧郁的目光,那“胜利”的标志,那一声“禄儿”……
姥姥去世十年之后,又是一个枣子成熟的季节,从遥远的所罗门群岛寄来了一封短信,“家父陈寿禄37年前离开家乡,去往台湾,思乡心切,特让我从异地发信,寻找家乡的亲人……”。当妈妈读到这封信的时候禁不住热泪盈眶,不知是惊喜还是感伤……
原来1948年春天,22岁的二舅去了台湾,之后就杳无音信。也是那年春天,舅舅在家中的院子里种下了这棵枣树。他告诉妈妈,枣子熟了的时候,他就会回来……。
我终于理解了姥姥为什么对枣树如此呵护,明白了那忧郁目光的含义,“胜利”的标志“v”的指代,也终于读懂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妈妈没有把姥姥去世的消息告诉舅舅,是让舅舅有个念想,是让舅舅想着有朝一日回到故乡来,毕竟那个时候,海峡两岸还不能通邮,更不能往来。
1988年秋天,又是一个枣子成熟的季节,舅舅一家回到了家乡,这时的舅舅已离开家乡40多年,60多岁的他,一进院门就孩子似的喊着:“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然而,哪里还能找到老母亲的踪影,唯有那棵老枣树,枝繁叶茂,结出许多红红的枣子,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舅舅将一笸箩枣子供在姥姥的坟前,跪在地上哭着说:“妈呀,您的禄儿携妻带子健健康康的回来了;妈呀,您怎么舍得今生不见我一面就走了啊!妈呀,是儿子不孝啊!不孝啊!……”,舅舅哽咽着接着说,“妈呀,您走的那个秋天,我在梦里见到了您,您穿着一身白衣,飘飘洒洒,像我离开您时一样年轻,一样漂亮啊,手里捧着一笸箩红红的枣子,叫着我的乳名,您说‘儿啊,我要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您了,妈呀!为什么我们只能这样相见?为什么!为什么啊!……”
后来我们得知,舅舅种下这棵枣树不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了台湾,刚到台湾的时候生活非常艰苦,北方长大的舅舅难以适应那里的生活。在那里舅舅也曾被误解,受冤屈,被派到最艰苦的金门马祖,后来在执行任务中出车祸而退役。舅舅曾拒绝过许多当地优秀的女孩儿,为的是能回家乡,直到36岁才娶妻生子。舅舅拼命工作,成立了一家商贸公司,拥有了一定的资产。在遭遇的重重困难面前,舅舅始终没有退缩,因为在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边,好让母亲看到的儿子是健康的,成功的,好让母亲放心,让母亲自豪。为此,舅舅坚持锻炼身体,练太极拳,几十年如一日,一直保持1米80的身高,70公斤的体重,体态挺拔,步伐矫健,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20岁。
在舅舅第一次回家乡之后,每年枣子成熟的时候,他都要从台湾飞到香港再转机回家乡。给姥姥的坟填上新土,给姥姥的坟前供上枣子,跪在姥姥坟前说些心里话……
1998年秋天,也是一个枣子成熟的季节,舅舅又一次回到了家乡。由于政府占地,姥姥的坟需要迁至人民公墓。舅舅说出了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想法,他想把姥姥的骨灰带回台湾,姥姥生前他没能尽到孝心,这一次他要把母亲供奉在台湾家中的祠堂里,了却他的心愿。但是台湾还没有回到祖国的怀抱,他的愿望无法实现。
舅舅给姥姥买了最好的墓地,精心挑选了青瓷花纹的瓷罐,举行了隆重的迁坟仪式。当开启姥姥坟墓的那一刻,人们意外的发现,那捧红红的枣子陪伴在姥姥的骨灰盒旁,依然鲜红,舅舅亲手将枣子装入袋中,又将姥姥的骨灰盒轻轻抱起,像是怀抱一个熟睡的婴儿,然后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安葬了姥姥,舅舅捧着那红红的枣子对自己又像是对大家说:“一个人只有一个母亲,失去了母亲的人就像失去了根,人间的悲剧再不能重演了,台湾迟早要回到母亲的怀抱……”,从舅舅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古稀老人的刚毅。
舅舅把那捧枣子供奉在家中的祠堂里,每天早上都会得到舅舅的祭拜,向母亲问安,跟母亲说话,就像母亲回到了他的身边。
每年枣子成熟的时候舅舅依旧会回到故乡。他让四个儿子中的两个儿子,在家乡投资办厂,拿出部分资金支持公益事业。舅舅仍会在故乡的院中,约请亲朋好友,品尝枣子,给小字辈们讲老枣树的故事,讲台湾的日月潭、阿里山,大家听得都入了谜。不知是哪一个在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您家里去看看呀?”舅舅先是一愣,然后陷入了深深的忧思之中,许久,舅舅才低沉地说:“我多么希望你们能去台湾看看,我甚至想亲自驾车带你们环岛旅行,可是……,可是……”舅舅说不下去了,过了许久,舅舅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说:“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不能继续下去了……”,亲人们沉默了。
枣子成熟了一季又一季,舅舅的兄弟姐妹,有的已相继去世,只剩下妈妈和姨妈,也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舅舅依旧坚持每天锻炼身体,他始终保持着1米80的身高,70公斤的体重,体态依旧挺拔,步伐依旧矫健,让人感觉他只有60岁,而并非是一个耄耋老人。舅舅对妈妈和姨妈说:“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亲自带着你们去登阿里山,去看日月潭……”。
又要到了枣子成熟的季节,家乡的老枣树在风中摇曳,守望着美丽的田园,企盼着亲人的归来……
阿里山啊,日月潭!你何时张开双臂拥抱你的兄弟姐妹……
李 虹 2007.6.9于北京
后记:本文曾获统战部组织的《我爱宝岛台湾》征文一等奖,刊载于《北京纪事》2020年第6期,表达了海峡两岸亲人盼望“三通”的愿望。“三通”是海峡两岸间通邮、通航、通商的简称。值得庆幸的是文章撰写后的第二年,即2008年12月15日,海峡两岸实现了海运直航、空运直航、直接通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