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梁
作者:刘亮程
朗读:凤霞
对于黄沙梁,我或许看不深也看不透彻,我的一生局限了我,久居乡野的孤陋生活又局限了我的一生。
可是谁又能不受局限呢。那些走遍天下学识渊博的人,不也没到过黄沙梁吗。他们熟知世间一切深奥的道理却不认得这个村里的路。我这位农夫有朝一日给他们指一回路真是荣幸莫大。
我全部的学识是我对一个村庄的见识。我在黄沙梁出生,花几十年岁月长成大人,最终老死在这个村里。死后肯定还是埋在村庄附近。这便注定了我生死如一地归属于这片土地,来来回回经过那块地那几间房子,低头抬头看见那一群人。生活单调得像篇翻不过去的枯涩课文,硬逼着我将它记熟、背会,印在脑海灵魂里。除了荒凉这唯一的读物,我的目光无处可栖。大地把最艰涩难读的一个章节留给这群没啥文化的人。
我不懂大道,只通一点斜门歪理。我想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可能只有芝麻那么小。而这些芝麻小理并不被通常的大道所涵盖。活在大地边缘的这一村人,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大事,但并不因此活得小里小气。当他们因一个鸡蛋亲戚为仇、邻居反目,为半截麻绳大打出手、刀叉伤人时,你能说他们心胸狭隘,不该为这些琐碎之事争斗计较吗。那你说他们该计较什么,坐在如此荒远的不为人知的村庄里分析东欧局势。还是讨论九七香港回归问题。这些天下大事,哪一件有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当张三为自家麦地先淌进水而甩开膀子堵渠拦坝时,你能说他的拦坝工程比三峡工程小。不伟大。他抢救的可是眼看旱死的一亩二分地的麦子啊,这麦子可是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粮啊。谁要在这时阻止他,没准他会操起锨和你拚命呢。
我在村里住久了,便掌握了这个村庄的很多秘密。比如王家腌了几缸咸菜喂了几头驴。李家粮仓里还有几担麦子箱子里还有多少钱。夜晚走在村里,凭土地的颤动我就能断定谁家夫妻正在做爱事,谁家男人正往地上打桩、墙上钉镢子。分清牛和马的脚步声只需一年零六个月功夫。而黑暗中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个人,极容易被误认成四条腿的驴。真正认识一个村庄很不容易,你得长久地、一生一世地潜伏在一个村庄里,全神贯注留心它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这样到你快老的时候,才能勉强知道最基本的一点点。在村里溜达一圈走掉的人——如果幸运的话——顶多能踩走一脚牛粪。除此他们能得到什么呢。
那些季节中悠然成熟的麦子,并不为谁而熟,我们收回它们,我们并不是收获者。一年中有一次,麦子忘了回家,我们就得走好几年穷路。那些岁月中老掉的人,常老于一件事情,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辈子。想想吧,这些事情有多厉害。我不说出来你会以为什么大事耗掉了人的岁月和经历。那些看来很小的事到底有多大谁也搞不清楚。我们村庄上空飞过的一群苍蝇,对应到世界另一地可能就是一群庞大的轰炸机。我们村里的一声咳嗽,或许才是造成某个遥远国度地震的真正原因。
这个村庄隐没在国家的版图中,没有名字,没有经纬度。历代统治者不知道他的疆土上有黄沙梁这个村子。这是一村被遗漏的人。他们与外面世界彼此无知,这不怪他们。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没读过的书没机会认识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这是不足以遗憾的。我有一村庄,已经足够了。当这个村庄局限我的一生时,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着整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