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风雨夜归人

我们都是风雨夜归人 谢可慧 1、 许多年前大年三十的下午。在公交车上，一个母亲正高兴地与人说：她下午三点左右的汽车到绍兴，我要去车站接她。 她打扮得精致，画了眉毛，又抹了嘴唇，身上宽敞的大衣好像是刚买的，簇新簇新，她时不时地笑，眉宇间的喜悦，大约是一个女人，除了为人妻外最为幸福的样子。 若干年后，我再回忆起这个场景，女人的笑颜依旧可以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是千千万万个母亲等到归家子女后的欣喜，也是这份看似没什么用的出场却饱含情意的仪式里深沉的爱，这就是最平凡的母亲的心。 接着，我看到那个母亲接到了她的女儿，她们隔着一条马路深情地挥手，汽车就这样一辆一辆地路过了她们的手，她们的身边，还有她们的笑容。她们是飞奔着跑在了一起，紧紧地依偎。 那一年，我高中；那一年的寒假，我考了一个特别难看的分数，所以没日没夜地在图书馆里补习；我甚至恐惧于回家，害怕父母在觥筹交错间，说起我的分数，舍不得斥责又格外叹息的脸。 不过后来，我释然了，不仅仅是看到了这对母女，也想起了我早上离开家时，母亲说：记得早点回家。 2、 《老炮儿》里，我哭得最凶的有两段： 一段是六爷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晓波，被一个年轻人扇了一个巴掌。一个多么骄傲的男人，在面对儿子的水深火热，也甘于丢下自己的面子。 还有一段，是最后一个镜头，六爷奔跑着倒在了他曾经叱咤风云的后海。 老陈很不理解，前一个镜头，为什么我失控地大哭，在他眼中，仅仅是一个男人的暮年风华不在，可我却觉得，爱是为彼此受委屈，又心甘情愿。 我一直觉得，父母与子女是前生前世修来的缘分——富裕与贫穷，聪明与愚笨，从我们出世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共同分担；而至于那份含情脉脉，是今生今世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起对方，愿意彼此拥抱彼此取暖的情感，谁也见不得谁受委屈，谁也愿意为谁受委屈。 六爷是，天下许多个的父母都是。许多时候，没有那么轰轰烈烈，只消在转角处那一刻的对视，你就知道爱与被爱，生生不息地存在。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叛逆。大多数叛逆的人，都是因为脆弱、迷茫抑或是生活不顺遂，于是拼命地用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感，而那时的我像极了这一群人。 二十二岁，我瞒着父母，一个人去杭州这个城市旅行。绍兴和杭州很近，根本就是半个小时的事，可我硬生生地住了半个月。吃饭、睡觉、逛街，什么都不干。对于未来的迷茫，我说自己需要整理，其实，更是因为懒于应付那段时间扑面而来的许多压力——考研、考体制还是工作。白天，我穿街走巷，坐各式各样的公交，从起点坐到终点，再从终点折返到起点。后来我先生疑惑于我为什么对杭州的公交了如指掌，我却不敢与他说这一段故事；晚上，我很早就回宾馆，看报纸、看电视。一直到把自己所有攒来的稿费花完，也足足厌倦了放松到死的日子，我拎着一堆衣服，用身上仅有的二十五元钱，回家。 那一天，我告诉父亲，下午回家，但我没有告诉他时间，无非是因为害怕他来接我。可我出站的那一刻，看到父亲站在那里，还是哭了。 父亲昂着头，他视力很差，虽然带着眼镜，也时常错过人，是我先看到他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着我，和我笑了笑，一句也没有说。他的自行车座上还有我年少时坐过的垫子，陈旧而干净，那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取下。 3、 工作之后，一直留在绍兴。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功名利禄，你说我看淡也好，而事实上，我确实什么都没有。唯一硬要说值得父母骄傲的，也就是他们在生病的那一刻，我能够第一时间到他们身边；他们想见我的时候，我一边说着自己忙，一边也会回家小坐；他们编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叫我回家吃饭，我偶尔戳穿，偶尔也不戳穿，随着性子，却让他们依旧觉得子女在身边的安心。 母亲说：你不远游，真是件高兴事。而每每此时，我的内心也特别安慰。 父亲很喜欢听我和他说我最近工作的心得。大多数父亲都是如此，对工作有着一份天然的事业心，哪怕寄托在子女身上，也可以喋喋不休地抒发他曾经的抱负。我很少说自己的牢骚，但为了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个大人的样子，我也必须得努力让自己变好，以便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无力，然后胸有成竹。 父亲一边听，一边点头，他不说话，但他想说的，却全写在脸上。 4、 现时现世，随着父母年岁渐长，我已经开始扮演了一个安排者——比如安排他们的出游，安排守岁，安排聚餐。可你依然可以感受到，自己作为子女的优越，他们总是包容你的一切，顺从你的喜好，只要你在他们身边，哪怕做最细微的事，他们也可以无限放大地读出幸福感。比如前段时间，我为母亲买了一双单鞋，可她却天天穿着，再冷的天，她也会穿着。 刚才回家的时候，和父母敲定了年三十的晚餐，给他们看了菜单，又说了一些诸如“早点去”之类的话，我也知道，那一天，我们总是会守岁，可是那份心安，他们却需要一直都在。 最近，总是有人问我：过年会干些什么，去哪里旅行？我很肯定地回答：陪伴父母。 也许这些年，我才有越来越深的体会：我们都在慢慢长大，而与父母的情谊，在时间中，正慢慢变短。往事若不可追，而若与父母错过了相依相偎的缘分，才是今生今世最大的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