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以心传心
这是从我开始上课以来,与师父第一次亲密的谈话,却使我感到极度的迷惑。现在,我们终于触及我学习射箭的主要题目了。师父所讲的放开自己,不就是到达“空无”与“超然”途中的一个阶段吗?难道我还无法感觉到禅对箭术的影响吗?
到目前为止,我实在无法体会“无所求的等待”与“适时达成的弓箭张力”两者之间的关系。但是,只能从经验中学会的东西,又何必用思想去预测呢?现在是不是该抛弃这种无结果的习惯呢?
我时常私下羡慕师父的那些学生,像小孩一样让他手把手地教导他们,这种毫无保留是多么愉快啊!这种态度不见得会造成淡漠与心灵的停滞。小孩至少会发问吧?
再度上课的时候,令我失望的是,师父仍然继续以前的练习:拉弓,等待,放箭。但是他的一切鼓励都没有用。虽然我遵照师父的指示,不向弓的张力屈服,努力挣扎,仿佛弓弦可以一直拉下去似的;虽然我努力等待张力自己将箭射出去,但是每一箭都还是失败了;摇晃,歪斜,抖动。我被一种预期的失败压迫着,练习不但变得毫无要领,而且具有危险性。只有到那时候,师父才中断练习,开始新的指导方向。
“你们以后来上课的时候,”他告诫我们,“必须在路上就开始收心。把你的心神集中于练习厅中所发生的事。视若无睹地经过其他一切,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重要而且真实的,那就是射箭!”
放开自己的过程也被分为几个步骤,必须仔细地练习。师父在这里也只做了简略的指示。对于这些练习,学生只要理解(有时候只能用猜的)他们必须做到的是什么就够了。由于这些不同步骤之间的区分在传统上只存在于意象中,因此不需要加以概念化。谁知道,这些经过数世纪练习所产生的意象,也许比我们所有仔细规划出来的知识都还要深入呢?
我们已经踏出这条途径上的第一步,那就是身体的松弛。如果没有身体的松弛,弓弦就无法正确地拉开。
如果要正确地放箭,身体的松弛必须要继续成为心理与精神上的松弛,使心灵不但敏捷,而且自由;因为自由所以才敏捷;因为原本敏捷,所以才自由;这种原本的敏捷与一般所谓的心思灵敏有根本的不同。因此,在这两种状态——身体的松弛与心灵的自由之间,有一种差别是无法单独以呼吸练习来克服的,而必须从放弃一切执著开始,成为完全的无我;于是灵魂会回返内在,进入那无名无状、无穷无尽的原本之中。
关闭所有感官之门,这项要求并不意味着主动拒绝感官的世界,而是准备好顺其自然的退让。要能够自然地完成这种无为的行为,心灵需要有一种内在的定力,这种定力就要靠呼吸的专注来达成。
这是刻意的练习,而且要刻意到装模作样的地步。吸气与吐气都要极仔细地一再练习。不需很久就会有效果。一个人越是专注于呼吸,外界的刺激就越模糊。刚开始时,它们就像是掩耳听到的含混叫声,渐渐消失,最后就像远方的海涛声般令人习惯,不加觉察了。
时日久后,对更大的刺激都会产生抗力,摆脱它们也变得更快更容易。只需要觉察身体不论行住坐卧都是放松的,专注于呼吸上,不久便会感觉自己被一层无可渗透的寂静所包围,只意识与感觉到自己在呼吸,然后渐渐脱离这种意识与感觉,不需要做什么新的决定,因为呼吸自己会缓慢下来,变得越来越节约,最后逐渐变成一种模糊的调子,完全脱离注意力的范围。
不幸的是,这种微妙的忘我境界并不持久。它终会受到来自内在的干扰。仿佛无中生有,各种情绪、感觉、欲望、担忧甚至思想都会产生,一团无意义的混乱,而且越是荒唐与无来由,就越难以摆脱。它们仿佛是要向意识复仇,因为意识专注于呼吸,闯入了原来不可到达的领域。唯一能使这种干扰停止的方法就是继续呼吸,平静而漠不关心地,与任何出现的事物建立友好的关系,熟悉它们,平等地看待它们,最后看待到倦怠时,就会进入一种睡着之前的蒙眬状态。
但是如果后来就这样睡着了,则是必须加以避免的危险。避免的方法就是要突然提升注意力,就像一个彻夜未眠的人,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要依靠他的警觉时,精神上突然一震;这种提升只要成功一次,以后必然可以重复。它能帮助心灵产生一种内在的震动——一种安宁的脉动,可以升华为一种通常只有在稀有的梦境中才能经验到的轻快感觉,以及一种陶然的确信,相信自己能够从四面八方得到能量,恰到好处地加强或减轻精神上的压力。
在这种状态中,没有一件事需要思考、计划、奋斗、欲求或期待,没有特定方向的目标,但是知道自己的可能与不可能,其力量是如此的不可动摇——这种状态是根本的无所求与无自我,就是师父所谓的真正心灵化。事实上它充满了心灵的觉察,所以又被称为“当下的真心”。意味着心灵与精神存在于一切,因为它不会执著于任何固定地点。它可以保持当下的存在,因为当它与不同事物有关联时,也不会因依附于反映上而失去其原本的灵敏。像池塘里满盈的水,随时准备漫溢出来,有无穷的力量,因为它是自由的;它对一切事物都开放,因为它是空无的。这种境界是一种原始的境界,它的象征是一个虚空的圆圈,但是对于站在里面的人而言,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艺术家摆脱一切执著进行创作,是为了实现这种当下的真心,不被任何外在动机所干扰。但是如果他想要忘我地沉浸于创作过程中,就必须先整顿艺术的道路。因为,在他的自我沉浸中,他会面临无法自然超越的情况,他就必须回到意识状态中,于是他就与他已经脱离的一切关系再度发生联系;他只能像个早上醒来的人那样考虑一天的计划,而不是一个得到开悟的人那般在本然状态中生存与行动。他永远无法觉察他的创作过程是由一种更高的力量所控制;他也永远无法体会当他自己是一种震动时,一切事物所传达来的震动是多么地令人陶醉;他所进行的一切,在他还不知道之前,便已经完成了。
因此,必要的超然与自我解脱,内省与生命的强化,当下真心的出现,这些状态不是靠机会或理想的环境才能达成;越是想要达到这些状态,就越不能听天由命,尤其不能放任于艺术创造,认为理想的专注会自己产生。艺术创造本身已经占据了艺术家的所有力量。在一切作为与创造之前,在他开始献身于他的任务之前,艺术家先召唤当下的真心,通过练习加以把握住。他开始成功地抓住真心,不仅只是偶然的片刻,而是可以随时把握,于是这种专注就像呼吸一样和箭术联结在一起。为了能顺利进入拉弓放箭的过程,射手跪在一旁开始专注,然后站起来,仪式化地走向箭靶,深深向它顶礼,像供奉祭品般呈上弓与箭,然后搭上箭,举起弓,拉满弓弦,以极为警觉的心灵等候着。当箭与弓的张力如闪电般释放之后,射手仍然保持着放箭后的姿势,缓缓地呼出气后,再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候他才放下手臂,向箭靶一鞠躬,如果他不再射击,就静静地退到后面。 就这样,箭术成为一种仪式,表现了“大道”。
即使学生到现在仍未抓住射箭的真实意义,他至少理解了箭术为什么不是一项运动或身体锻炼了。他理解了为什么,箭术可学习的技术部分必须练习到滚瓜烂熟的地步。如果一切都决定于射手的无所求与无我,那么它的出现必须自动地发生,不需要理智的控制与反应。
日本式的教导,正是采取这种形式。练习又练习,重复再重复,越来越强烈,这是漫长学习过程的主要特色,至少在一切传统的艺术中是如此。示范,举例;直觉,模仿——这是师生间的基本关系。虽然在近几十年来引进了新的教育方法,欧洲式的教导已经得到认可与推广,但是尽管有新事物的新鲜刺激,这些教育改革并未影响到日本艺术,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容易找到答案。但是仍然必须一试,即使只是很粗略的答案,也可以让教导的形式与模仿的意义更为清楚些。
日本学生具有三项特质:良好的教育,对所选艺术的热爱,以及对老师的敬爱。自古以来,师生关系就是一种基本的生命义务,在老师身上,必须具有一种远超职业要求的高度责任感。
开始时,老师对学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学生能刻意地模仿老师的示范。老师避免长篇大论的说教与解释,只会偶尔地给予指示,也不期待学生发问。他无动于衷地观看着学生笨拙的努力,一点也不指望看到独立与自主,只是耐心地等待他成长与成熟。双方都有的是时间;老师不会催逼,学生也不会负担过重。
老师绝不会想过早地使学生成为艺术家,他的首要考虑是使学生成为一个技巧纯熟的工匠,对自己的手艺有完全的控制。学生勤勉地贯彻老师的想法,仿佛自己没有更高的抱负,他近乎愚钝地在责任下低头努力,只有经过了若干年,才发现他所熟练的技巧已经不再具有压迫性,反而使他得到解脱。他一天比一天更能追求他的灵感,不需要在技术上费力;同时他也能通过细心的观察而启发灵感。他心中刚浮现意象,手中的笔已将那意象捕捉描绘下来,最后,学生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心还是手完成了这项创作。
但是,要达到这种“心灵化”的地步,需要一种身体与心灵力量的完全集中,如同箭术的要求,从以下的例子也可看出,这种身心的集中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缺少的。
一位画家坐在他的学生面前。他检查他的毛笔,慢慢地整理妥当,仔细地磨墨,展开面前席子上的长宣纸,最后他凝神专注地坐在那里一会儿,凛然不可侵犯,然后他以快速而切实的笔触,挥毫画出不容修改也无需修改的完美图画,作为班上的范本。
一位花道师父上课时,他先仔细地解开捆扎花枝的纤绳,卷起来放在一边。然后他一一地检查花枝,一再审视后,选出其中最好的,小心地弯曲成适当的形态,最后把它们一起放进一只优雅的瓶子里。完成后的景象,就仿佛是花道师父偷窥了大自然秘密的梦境。 限于篇幅,我只能就以上两个例子来展开讨论。在这两个例子中,师父们的行为都是旁若无人的。他们几乎不看学生一眼,更不说一个字。他们在进行准备时,神情专注自若,他们让自己沉浸于创造的过程中,对于学生及他们自己来说,从开始到完成,创作是完整自足的一件事。的确,这整件事是如此地有力量,旁观者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虽然这些准备工作是必要的,但是老师为什么不让有经验的学生来做呢?他自己磨墨,细心解开绑花的纤绳,而不是剪开来随手丢掉,是不是这样可以增进他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呢?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在每一堂课都重复如此的步骤,而且坚持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