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木头的耳朵》

朱斌峰《木头的耳朵》

2019-05-30    11'39''

主播: 向远方R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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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木头的耳朵》 ◇朱斌峰 与久未谋面的卓凡相见,我总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如若记忆无误,卓凡应该是我少时的伙伴。我俩曾在无数个黄昏一高一矮并排而立,对着矿山子弟学校的围墙,掏出白亮亮的尿线,隐秘地想冲垮什么——那时我们跟在井下掘进不止的父辈一样,相信水滴石穿的愚公精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我俩都是那场中毒事故的受害者,而另一个幸存者是叫蓝兰的女孩,她长大后飞去伊斯坦布尔就不知所踪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就像矿区的运煤火车,在各自的铁轨上滑行着,偶尔相遇就跟脱轨相撞似的。这次,卓凡突然邀我去半岛山庄相聚,多少有点预谋的味儿。 我要去的半岛山庄,在银城东边的大山坳里。那儿就是曾经的煤矿所在,只是矿山子弟学校改成养猪场了,运煤火车锈在铁轨上了,家属区里住户稀稀拉拉了。那个国营矿山早就闭坑,下岗的矿工已纷纷作鸟兽散。卓凡说他在那儿租下房子,办起半岛山庄,邀我前往探班。我不知道这是一次返乡还是赴约之行。 很久以前,春日的雨后,矿区的大山上流着绿意。蓝兰提着竹篮,带着我和卓凡采蘑菇。她是矿上大食堂蓝大厨的女儿,有理由长得那么白胖,在前面走动的样儿有几分像扑着翅膀的肥鹅。我矮小,卓凡瘦高,我和他跟在蓝兰身后,被风绊得跌跌撞撞,像狗。大树在头顶遮住日光,灌木在脚下缠着细腿,野花在身边点亮眼睛,我们在湿漉漉的阴影里寻寻觅觅,不时抬头看天。我们并不担心迷路,高高的井架总竖在北山岭上,井架上有个大喇叭,跟矿机关大院楼顶的铁嘴巴一样,总播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儿。 我那时懵懵懂懂,分不清事物微小的区别,分不清体育课上的“左”和“右”、算术课上的“6”和“9”, 总被老师用教鞭抽打小手心。我找蘑菇找烦了,就说:“蘑菇跟木耳,不就是一个样儿么?它为什么要取两个名儿呀?” 我爱玩魔方,无论卓凡把魔方弄得多么乱,我都能很快把它转成色块整齐的样子。卓凡为此很气馁,一说话就想嘲讽我。果然,卓凡挺直身子,一脸不屑:“切!蘑菇像小伞,木耳像耳朵,怎么能一样呢?” 我嘴里咕咕囔囔,不服气。 蓝兰转过身,眉毛挑起看我:“蘑菇是大山的耳朵,木耳是木头的耳朵,是不一样的哦。” 我垂下头,用脚踢着草丛里的螳螂。 蓝兰像小妇人一样,担忧地看着我:“你怎么还不开蒙呀?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担心那影子会随风飘走。我想这不怨我,只怪世上的东西长得太像了,比方说家属区的一排排平房都是同样的红砖黑瓦、同样的门窗,谁能轻易找到矿长的家呀?从井口爬上来的矿工都头顶矿灯帽,一脸黑煤,谁能分清哪个是自己的父亲呀?我有些生气,可一只鸟倏地从树林里飞出,把我的视线带走了。 其实,我不会对他俩真生气的。那时,蓝兰的理想是当矿上幼儿园老师,她喜欢模仿老师讲童话故事,而我是她最好的听众。卓凡的理想是做矿上大食堂的厨师,他总缠着矿上知名大厨的女儿,是情有可原的。而我不想长大,只想做蓝兰的学生。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仨或许能在矿山一辈子相守下去——对长相厮守的人,我们是不应该生气的。 可后来那场由木耳引起的中毒事故发生了。 矿上大食堂有个空仓库,蓝大厨在里面放着一堆枯腐的柞木,不知在鼓捣什么。仓库里光线暗淡,就跟山洞一样。我好奇地跟在蓝大厨身后,看他给木头浇水。他一边转动着洒水壶,一边得意地指着木头上的一个个小孔说:“瞧见那小气孔没有?木耳会从那儿冒出来的!”——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仓库里发出回音。果然,过了些日子,一只只肥嘟嘟的耳朵从小气孔里钻了出来,那褐色的耳朵不知能听见什么。 那天晚上,蓝家的黑白电视里播放着香港片《上海滩》,我们坐在小饭桌上等来了一盘木耳炒鸡蛋。蓝大厨不吃,团着手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吃,不时问上一句“好吃么”。我和卓凡、蓝兰把那又脆又滑的耳朵咬得咕吱咕吱响,吃得满嘴都是清香。吃过饭后,我捧着圆鼓鼓的肚子坐在椅子上,身子慢慢发热,呼吸急促起来,眼皮越来越重。我看见对面蓝兰的小脸着了火似的红了起来,接着眼前飘浮起红红蓝蓝的蝌蚪,好看极了。我嘿嘿地笑着闭上了眼,等睁开眼时,发现我们仨都睡在矿卫生所的白床单上。蓝大厨捧着头坐在床边,像个做错事的学生。穿白大褂的医生说我们仨食物中毒了,当时我不肯信白大褂的话,觉得自己只是看见了木头传出的秘密。醒来后的蓝兰说她看见了开屏的孔雀,卓凡说他看见了大海里漂着五光十色的玻璃房子——那些东西我们从没在矿区见过,难道不是木头的耳朵告诉我们的秘密?再说,矿上工人喜欢喝酒,有人喝醉了就会脸色发红,就会眯着醉眼把高高的大煤堆当作金光闪闪的宝塔,为什么白大褂不说他们酒精中毒呢? 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吃过木耳。没有木耳,我们照样长大,毫无悬念地上了煤炭技校,子承父业地当了矿上的工人。我终于能把蘑菇与木耳区别开了,可仍然瘦小,说话蔫蔫的。卓凡却像吹气球一样越来越胖,理想也变了,说绝不当矿上大食堂的厨师了。蓝兰开始抽条儿,越长越瘦。她不再兴致勃勃地去采蘑菇,却常去矿阅览室翻看画报,那上面有好多外面世界的漂亮照片。她边看边叹息,对矿区生活皱起了眉头,一副很挑剔很嫌烦的样儿。我原本不信木头的耳朵有毒,慢慢就信了。我们仨身上的确留下了木耳的毒素,那种毒会让人发痴发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