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
作者:王俊
朗读者:楚歌
清晨,推开窗户,清凉扑面而来。夏日的棉麻薄衫穿在身上,已然抵不住这一片深深的沁凉。“秋凉如水,珍重加衣”,古人如是说。却原来,这凉沾染着清秋,就有了古意的凉。阳台上的月季尚开,低垂着不可遏制的残败。墙角种着茑萝和牵牛花。在夏天时,藤蔓爬到隔壁的阳台上,绿叶宛若丝绒,缀满繁密的花朵。万千静默的事物中,植物最通灵。只要获得一丝季节的讯息,它们便露出端倪。一朵朵花儿结出了黑色的籽,风稍微摇动一下藤蔓,花籽就纷纷往下落。窗下的梧桐树,齐着两层楼高。一树的叶子,擎着金黄向我们打招呼,这倒是暗合秋的气息。每有风吹来,树叶簌簌地离开枝头,决然而落寞,像是一个结着幽怨的女子,历经繁华与挣扎,终于作别往事,舞尽岁月的风情。
桐叶落尽,秋渐深,满架扁豆花开。盛夏,楼下的阿姨在花坛里种下扁豆。它们顺着电线杆往上爬,紫色的花朵绽放在秋风中。花落,结荚,一弯一弯的紫月亮将秋意斟得满满的,展现一片拙朴而生动的景致。薄暮时分,翻看汪曾祺先生的册页。藤蔓上的葡萄、黄灿灿的枇杷、姗姗可爱的紫穗槐,哪怕是一只蜻蜓、一朵茨菇,浓淡相宜。汪曾祺先生真是一个纯粹的可爱的老头,心里装着什么,笔下就画着什么,内敛,不做作。恰到好处的留白,尽显人间真味。分明在俗世,却透着揽清风明月在怀的气象。他的“满架秋风扁豆花”,看不出凋敝,只一派生机盎然。汪曾祺先生写道:“暑尽天凉,月色如水,听纺织娘在扁豆架上沙沙地振翅,至有情味。”这样的好句子,最适合在秋天读之。人在秋天,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陶然于田园的诗意中,洁净中见天然,简朴中见闲逸,静谧中见淡然。万物都在歆享春夏的浓艳,唯有扁豆在寂寂的秋日里,守住自已的清简日月,慢慢地开花结果,然后看着光阴一寸寸,一寸寸凉下去,渐行渐远。
路过菜地。地里的南瓜和冬瓜被连根拔起,堆积在一处。等待一场秋雨来,它们才能腐烂,化作土壤的营养,复滋养生长中的植物。丝瓜挂在风中,叶子起枯。丝瓜老了,就成了天萝,家乡人喜欢用它的瓤洗碗。辣椒、茄子、豆角,都到了谢幕的时候,采摘回去,洗净,选一个好天气,晾晒在簸箕里。春播,夏种,秋收,冬藏,无论怎么酝酿每一步,日子最终还是回归到简单的一粥一饭之中。
秋意浓,露水一日盛似一日。草丛下的虫鸣越发清亮,闪烁着露水一样的寒光。一到秋天,万物过了“夏化”后,都懂得淡化,再淡化,渐渐回收。大地苍茫,一切都是寂静的,有了深意和清远。伏在枝头的夏蝉,早已堙没无声,消遁了。山坡上,篱笆旁,寒芒站在秋天的边缘,绽放成雪的模样。
外子下班带回一包糖炒板栗。每到晚秋,街上就有人支起一口大铁锅,挥动着大铲子翻炒板栗。满满的黑沙里面翻动着黄油油的板栗,香气在空中荡漾,整条街都是秋天的味道。在乡下,我家的屋后种了几棵板栗树。秋风起,板栗壳开,板栗脱落,滚进草丛里。每天早上或是黄昏,母亲提着竹篮去捡板栗。回来后,将竹篮挂在屋檐下让风吹上几天。小时候,夜里复习功课乏了,便从竹篮里掏出一把板栗提神。风板栗的肉吃起来有韧性,而且比新鲜的板栗肉更甜。至今味余留甘,只是,再也没有吃过那般好吃的板栗。光阴席卷而去,剩下的只有回忆。
往日这个时节,乡下的孩子帮父母收割完稻子,天天有事情忙。上山打板栗,挖红薯,还要采摘山茶果。一个个山茶果,像是被鼓风机吹大似的,日臻圆润,饱满,压弯枝条。阳光在山茶果上跳跃,果实汇聚了阳光的温度,由青到红。剥开外壳,取出籽粒,可以榨油。从寒露开始,秋天就运腕,饱蘸颜料的画笔恣意泼洒,沟壑山峦铺满了斑斓的色彩,红的黄的,像是过节似的,那是大山馈赠的喜悦和丰盈。黄昏将至,大人挑着沉沉的果实,孩子的手中捧着山楂或是野猕猴桃走在回家的路上。
跫音远去,往事凝固在时光里。如今,谁还愿意穿着布鞋,越过棘刺,跨过山涧去采摘呢?满山的板栗和山茶果,兀自开花结果,兀自零落。
寒露之前,一阵凉风就能带来一场短促的秋雨。但雨还未来得及扫过大地,天又清朗了,太阳复露出脸来。秋雨飘洒,只觉得沾衣欲湿,并无凉意。寒露之后,雨声颼颼,变得绵长。走在雨中,那声音像叹息声,滴答,滴答。一滴一滴,生起无限的清愁。溪边的蓼草吃不消薄凉,纷纷染上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