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鼠,鼠
作者:贾志红
朗读者:楚歌
要从顶棚说起。本来这间房子是没有顶棚的,一间土坯房哪里配有顶棚呢?门窗能关严,墙壁不掉土才是头等大事,至于顶棚,对于一间已经铺了铁皮瓦屋顶的房子,再要顶棚那简直就是贪婪,要知道在太阳下发着银色光芒的铁皮瓦屋顶一直令附近尼埃纳的村民们羡慕得流口水,他们的房子都是茅草屋。
可是,修会议室的时候多了几块木板,主管说,那就给这间小土坯房加个顶棚吧。我的小屋便有了顶棚。几块薄薄的木板被几根木条嵌住,顿时让一间土坯房不再简陋,也聚住了夜晚的灯光,小屋竟然安静温馨起来。
棚顶变得热闹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搬来了一家老鼠。我没有看见它们就断言它们是老鼠,而不认为它们是小鸟或者是其它小动物, 那是因为我们人类和老鼠真是太熟悉了。它们蹦蹦跶跶地跳跃、滋遛滋遛地走路、窸窸窣窣地啃噬、唧唧吱吱地交谈,这些声音那么古老而顽强,紧跟着人类的步伐,不离不弃。我甚至怀疑老鼠一家也像我一样是从中国漂洋过海来到西非的,否则,它们的习性怎么依然是国内老鼠的风格?
好在我们相安无事,顶棚为界,划分了我们的活动范围。白天它们相对安静,偶尔有一只或者几只,像是在巡逻,我估计是执勤的老鼠吧,它们大概是轮流分班执勤。我细听声音便能断定哪天的执勤兵是个胖子,咚咚的声音昭示着它有一个肥硕的肚子,而脚步急躁,一定性情张狂;哪天的执勤兵蹑手蹑脚,大概懦弱谨慎,遇事瞻前顾后。
夜晚便是它们的天下了。我躺在床上隔棚旁听它们的运动会。常规的项目是跑步。一声令下,只听众鼠齐跑,噗噗踏踏一阵喧嚣,从东北角涌到西南角。它们真聪明,知道对角线的跑道最长,可是仿佛还是嫌不够长,它们便跑来回,齐刷刷的声音从这一角汇集到那一角,又轰隆隆地返回,荡起阵阵烟尘。穿插在跑步项目中的是跳高。我有些为它们担心,那顶棚之上实在是没有多少高度供它们蹦得更高,不过它们纷纷落地的声音很响亮,透着自豪,好似从高空凯旋。直到后半夜,运动会才落下帷幕,拿奖的拿奖,打扫的打扫,回窝,睡觉。
也有一连几天都很安静的时候。或许它们搬走了,去了另一个更宽敞的地方,那里有更大的赛场,有更远的跑道。我一时竟然不适应这种安静。若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仍然没有老鼠来与我为邻,我便会生出不安来,我承认在异国他乡我变得十分敏感,我像一只弱小的动物,调动我的感官捕捉环境的气息。难道是老鼠们预知了这间房子即将有不测发生,集体逃遁了么?要知道小动物们往往对灾难有着异常的捕捉力。直到顶棚上再次恢复闹腾,我才定 下心来。这一大家子老鼠,不过是出门旅行了一趟吧,我猜它们大概像我上个月一样,去了一趟首都巴马科。乡下老鼠去城里逛了逛,开了眼。
返回后的邻居们果然不一样了,它们在城里学到了新花样,它们的运动会由比赛肢体发展到比赛牙齿。它们开始噬咬顶棚了。从这项比赛开始的那个夜晚,我便不能平静地旁听了。我呼地坐起身,拉亮灯,眼睛盯住发出声音的地方,判断某块木板在尖利的牙齿下能挺过多久的时间。令我稍稍放心的是老鼠们似乎不是找准一个地方猛咬,它们好像没有足够的耐心,它们的战线挺长,基本处于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无组织状态。但是我知道,顶棚的东北角是最薄弱的,镶嵌顶棚的木条长度不够,无法在东北角形成交叉,那里比其它三个角落少了两层板子的厚度。
终于有一只或者是几只老鼠发现了这个秘密,在随后的几天里,咯咯吱吱的咬噬声渐渐集中在了东北角,一个小洞口在它们锲而不舍的牙齿攻击下,像顶棚的一只眼,斜斜地睁开了。
一只小鼠从小洞口探出小脑袋,用滴溜溜的小眼睛打量我的小屋,然后,它沿着墙角爬到我的房间。我们以顶棚为界的约定被它打破了。
洞口很小,只能容得下一只小鼠勉强通过。我找来锤子、钉子、板子、胶带,踩着凳子,补上洞口。小鼠没了回家的路,它并不慌张,大摇大摆地从我眼前爬过,并不是逃跑的姿势,甚至还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那小眼神里没有恐惧,倒是充满新奇。房间和顶棚相比,活动空间的骤然扩大令它的小心脏很是激动吧。它太年轻,还没有学会恐惧,何况每晚仍有家族运动会的声响为它壮胆。
我曾经打开房门,拿一根细木棍,在床下和柜下横扫,想赶它出去,但它乐得和我共处一室。它和我捉迷藏,任何我看不见的角落都是它的藏身之地也是它的游戏之所。它极鬼精灵,悄悄拖走我的饼干和坚果,藏于床下,在顶棚上的运动会一片喧嚣之时,小鼠不慌不忙,嘎吱嘎吱地啃着饼干、嚼着坚果,为它的伙伴们庆功。
渐渐地,小鼠不满足于在阴暗的床下柜下过没有天日的生活了,它登堂入室般地开始在我的桌子上出没,嗅我的书,踢我的笔,然后没羞没臊地把一泡尿撒在我的鼠标垫上。
它越来越敢和我对视,伏在桌上,不逃,不动,小眼睛里有巨大的得意。在眼神的对抗中,我似乎成了弱者,首先躲开目光的往往是我。它得胜回巢,钻入床底,呼呼大睡,大概在梦里还会笑出声音来吧。
但它没有想到,我借来了一只猫。猫是一只懒猫也或许是刚刚吃饱,并不急于去捉鼠,只是喵喵地叫得起劲,瞪着虎虎生威的眼睛。小鼠爬上墙,它的步伐开始发抖,它再次朝着它来时的那个洞口逃去,又绝望地返回。它怀疑自己记错了方向,又去其它三个墙角碰运气,依然是碰了一鼻子灰。如此几个来回,它像在墙壁上画圈,继续疯跑,看得我眼花缭乱。顶棚上的兄弟们在为它壮胆,它们像擂战鼓一样把顶棚敲得砰砰响。猫的眼睛先是看着小鼠,像看着一件玩具般漫不经心。就在我以为这只猫或许根本就对一只小老鼠毫无兴趣之时,猫突然眼睛一眯又猛然睁开,寒光一闪之际,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如小老虎的长啸一般令小屋打了个寒颤。
小鼠从墙上滚落下来,它晕过去了,而那时,顶棚上一片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