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散忆
作者/凯歌
朗读/初见
小时候,对中秋的最初印象,好象与月无关。初秋晨起,背起布缝的书包,穿着表姐为我纳的黑面白边布鞋,踏过清癯的石条街,空气中油亮甜腻的香味一天浓似一天。食品门市部是我上学必经的地方,常看见一长队穿着土布衣裤,绾着衣袖的乡亲们,依次把一卷卷用棕色薄纸包着的月饼小心翼翼地放入竹篮或网兜里。记忆中,这样的清晨我一定是深深地吸气,贪婪地咀嚼。那时的月饼远不似现在光洁的、雕刻的、像工艺品似的模样,而是粗糙质朴的,包裹着一层层薄脆皮,一咬撒下许多小屑屑的食品,人们戏称它“老脚皮”月饼。当然,吃的时候一定得一只手轻捏月饼,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托在下巴底下美美的样子。
那时候,几乎每天中午都有乡下亲戚来我家吃饭,临近八月半更是分外热闹。寄爷寄娘、阿哥姐姐一到我家场心,就把装满车袋的青菜花生毛豆放在家门口。父母围着煤球炉煮饭烧菜,一阵手忙脚乱,烟熏火燎后,终于开饭了。饭毕,亲戚抹着嘴巴要赶回家干农活。临走时,除了喜滋滋地在自行车衣包架上捆绑着妈妈帮他们买的紧俏商品外,总还让他们捎带上一卷纸上漶出油圈的月饼。年幼时的月饼,只是一种美味的饽饽,没有月光的印记,更不是思念的意象;年幼时的中秋,也不特别,月饼早吃了,家人每天都在一起。
我总以为,思念的生长,应源于距离的扩张,中秋也不例外。十二岁那年八月的最后一天,刚从竖河中学打扫完教室回家的我,听父亲说让我明天起到二十多里路开外的东南中学寄宿学习去。一向逞强的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时对东南中学的认识,除了是父亲的母校外,一无所知。记得开学第一个月,每当傍晚来临,我在操场上活动课,学校四周的农舍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不由开始想家,想我小镇上的温暖的家。周日下午返校时,除了炒干面,还有一卷油纸包着的月饼。每晚夜自习回宿舍后,都会吃上一个,除了最熟悉的香味外,竟多了一种涩涩的味道。我知道那就是想家的味道。
从此后,青少年时期的中秋节渐渐染上一股浓郁的书香味。十年的寄宿生活,新学年的第一个传统佳节都是在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度过。“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瘦西湖畔的四个中秋节让我倍感奢侈,好湖好花好月景。青春勃发的大学生活点燃起诗意的火焰,远方的灯明亮而闪烁。还记得大三那年中秋节,红八楼的二层窗口,月光已洒进寝室,灯已熄,心未静。我和苏州文忠兄各自躺在蚊帐里背诵带“月”的诗词,从“床前明月光”到“举杯邀明月”,从“明月别枝惊鹊”到“春花秋月何时了”……等搜肠刮肚再也没诗句时,正想瞌睡去,文忠兄突然惊呼:“暗香浮动月黄昏”。呵呵,终于都折腾完了,沉默不语。夜已深,银满地,身异乡,咏月明。
“每逢佳节倍思亲”,小时候学的诗句常成嘴上的一种习惯语。工作了,成家了,尽管偶然也有几次的中秋节我在远游,但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真实和亲切,亲人还在和我同呼吸,共享一轮圆月。然而,二○○九年的那个中秋节,是我痛失母亲三十三天后第一个悲伤的节日。那一夜,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着皎洁的月亮,看着天空中游走的云,遮了月又闪开。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惊悟,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我在明月下,母亲永远在黑暗里。
其实,不管岁月繁华亦或沧桑,我还是喜欢过节的,特别是充盈着诗情画意的中秋节。不可想象,如果没有中秋节,西风卷落叶的衰败,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苦楚,让人何等的寂寥悲哀。小小的圆圆的月饼,意蕴丰满,寄情深远。但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忽略月饼的味道,一些人竟不敢吃月饼了,还有一些人胃口娇小到用牙签象征性地品尝指甲面大的月饼块了。与此同时,礼盒的包装越来越讲究,越来越气派;月饼的种类越来越多,价格越来越高,有的甚至推出了金银月饼。中秋节,愈来愈成为送礼答谢的好日子,商家掘金的好时机,至于赏月吟诗倒成了贻笑大方的事了。有朋友一直建议我策划场中秋诗歌朗诵会,我真不敢想象,在满大街充斥着从KTV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里,我们所谓高雅的文化活动将是何等的惨淡冷清。
面对中秋节,我们没必要刻意地去想怎么过。在生命中的不同节点,拐弯处你不知会遇上谁,又有谁有意无意地离开了你的生活圈。说实话,我害怕“圆满”一词,月盈则亏,“全盛”是个置高点,又是下坡点。这样一想,看淡中秋也是一种智慧的生活态度,有缘人天天相亲相爱,玩腔调的人日日吟诗作画。岂非美哉,足矣?
于是,每逢中秋至,我只想合十祈祷:月常圆,但愿人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