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商林溪
母亲去世以后,大姐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回来看望父亲一次。她不仅大兜小裹地给父亲捎一些他爱吃的东西,还经常给他洗头洗脚、剪脚趾甲。临走时,她常叮嘱我要勤给父亲洗澡。
父母一辈子都没有到过市区的公共浴池洗过澡。他们平时就在家里烧些热水擦擦身子,只在逢年过节,才到邻村傍舍简陋的浴池里痛痛快快地洗上那么几次。小时候,我不仅给父母搓澡,还经常给兄姐擦脊梁。光脊梁在我面前好像总搓不净,也擦不完似的,虽然我使出了浑身气力,他们还是一遍遍交代:“用点劲儿,使劲儿啊……”这些潜伏于心的印记,让人有些恐惧,以至于现在请人搓背,我会特别提醒对方:“轻一点儿,搓一遍就可以了。”
2000年新房建成之后,家里安装了带水箱的煤炉。足不出户,我们也可以洗上热水澡了。洗澡间有淋浴,还有浴缸。浴缸是专门给父母泡澡用的。
生活条件好了,父母却老了。洗澡对他们而言也成了一件苦差事。浴缸放满水,煤炉水箱里也就没多少热水了,如果想泡个大澡,还得再烧些热水加进去。不得已,父母开始洗淋浴。淋浴省水,老人家却没有力气长时间站立,加上地面湿滑,他们索性就坐在地上。母亲肥胖,洗完澡一个人却站不起来。她先小心翼翼地挪到小板凳上,再扶着水管坐到椅子上,最后在父亲连拉带拽之下,才站了起来。
母亲走那年,父亲八十五岁。没有母亲的陪伴与照顾,父亲洗澡愈发少了。
我第一次给父亲洗澡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当父亲脱去衣服,赤裸着身体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中倏地有了异样的感觉,恰似发现了父亲的秘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一样。我也脱去了衣服,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身体的僵硬与扭捏自己是有感知的。当一个人向他人袒露身体的时候,其行为可以解读为爱和接纳。既然这么美好的事情发生在我和父亲之间,我此刻为什么又局促不安呢?
一把乌黑笨重的木椅放在洗澡间。热水落在椅子上,溅起了片片水花。这把椅子由柳木捏制而成,是父亲那双巧手给了它全新的生命。现在父亲老了,它也老了,也许连它都没有想到,自己老了的时候可以成为父亲洗澡时的伙伴和依靠。
父亲坐在木椅上,身体前倾,两手搭于膝盖。水从脖颈处缓缓流向全身。我手拢额头,示意他身体向后倾,水又从他的头顶向下漫流。他眉头紧蹙,闭上了眼睛。洗发水泛起的泡沫,遮住了额头一道道皱纹。父亲虽年近九旬,头发还没有完全变白。当我用毛巾擦拭他脸上的水珠和泡沫时,想起了小时候父母给我洗头的情景——软乎乎的毛巾在脸上来回摩挲的温热感觉,依然记忆犹新。
父亲弯曲的脊背像一口铁锅倒扣在上面,尾椎骨以上约有二十公分长的脊柱已塌陷为“坑”。榆钱大小的老年斑点缀在背部,仿佛岁月颁发的一枚枚纪念章。我从上往下搓着脊梁,想使劲儿却又不敢用力。污垢从指头下生起,顷刻间又从那里流失。水不冷也不热,它好似读懂了我的心意,温情而又绵长,一会儿从我的身上淌到父亲那里,一会儿又从父亲那里流到了我的身上。
父亲胸前的皮肤松松垮垮,就如老树身上正在剥离的树皮,轻轻一捏,就能将其掂起。一根根肋骨排列在胸膛,摸起来没有多大张力。瘦削的大腿,细弱的小腿,显得那么柔软无力。以前强壮有力的父亲哪里去了呢?父亲老了,真的老了,老得我都不敢认了。
肩胛骨、脊柱上、胳肢窝、肚皮的褶皱里,僵硬的膝盖内侧是藏污纳垢之处,我一遍一遍搓洗,也一遍一遍自问:“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给父亲洗澡呢?”
那天给父亲洗澡,虽然仅仅半个小时,我的额头却冒汗了。
当我扶着裹着浴巾的父亲,走到他床头的时候,眼前忽地出现了小时候我光着身子钻进父母被窝里的画面。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给父亲洗一次澡。我有时在想,当我和父亲赤裸相对的时候,当父子俩一起洗浴的时候,当两人肌肤相触的时候,当我们牵着手并肩往前走的时候,父亲和我度过的悠闲时光,是否可以告慰远在天国的母亲?
前些日子,父亲和一位老伙计在家门口聊天。他说:“天热了,出汗多,中午回去让你孩儿给你洗洗澡……”
2018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