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小弟(宗璞)【完整版】——小雪

哭小弟(宗璞)【完整版】——小雪

2015-02-05    20'24''

主播: 嘚儿情智读写堂

761 17

介绍:
宗璞《哭小弟》 我面前摆着一张名片,是小弟前年出国考察时用的.名片依旧,小弟却再也不能用它了. 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种zongjiao企图描绘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会去,而且不能回来的地方.但是现在怎么能轮得到小弟!他刚50岁,正是精力充沛,积累了丰富的学识经验,大有作为的时候,有多少事等他去做啊!医院发现他的肿瘤已相当大,需要立即做手术,他还想去参加一个技术讨论会,问能不能开完会再来.他在手术后休养期间,仍在看研究所里的科研论文,还做些小翻译.直到卧床不起,他手边还留着几份国际航空材料,总是“想再看看”.他也并不全想的是工作.已是滴水不进时,他忽然说想吃虾,要对虾.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啊!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去了.这一年多,从他生病到逝世,真像是个梦,是个永远不能令人相信的梦.我总觉得他还会回来,从我们那冬夏一律显得十分荒凉的后院走到我窗下,叫一声“小姊——”.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永远地去了. 我长小弟三岁.从我有比较完整的记忆起,生活里便有我的弟弟,一个胖胖的、可爱的小弟弟,跟在我身后.他虽然小,可是在玩耍时,他常常当老师,照顾着小朋友,让大家坐好,他站着上课,那神色真是庄严.他虽然小,在昆明的冬天里,孩子们都生冻疮,都怕用冷水洗脸,他却一点不怕.他站在山泉边,捧着一个大盆的样子,至今还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 “小姊,你看,我先洗!”他高兴地叫道. 在泉水缓缓地流淌中,我们从小学、中学而大学,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学校.毕业后就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觉间,听到人家称小弟为强度专家;不知不觉间,他担任了总工程师的职务.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将来.这几年,父亲和我倒是常谈到,只要环境许可,小弟是会为国家做出点实际的事的.却不料,本是最年幼的他,竟先我们而离去了. 去年夏天,得知他患病后,因为无法得到更好的治疗,我于8月20日到西安.记得有一辆坐满了人的车来接我.我当时奇怪何以如此兴师动众,原来他们都是去看小弟的.到医院后,有人进病房握手,有人只在房门口默默地站一站,他们怕打扰病人,但他们一定得来看一眼. 手术时,有航空科学研究院、623所、631所的代表、弟妹、侄女和我在手术室外;还有一辆轿车在医院门口.车里有许多人等着,他们一定要等着,准备随时献血.小弟如果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换过,他的同志们也会给他.但是一切都没有用.肿瘤取出来了,有一个半成人的拳头大,一面已经坏死.我忽然觉得一阵胸闷,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是在穷乡僻壤为祖国贡献着才华、血汗和生命的人啊,怎么能让这致命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长到这样大! 我知道在这黄土高原上生活的艰苦,也知道住在这黄土高原上的人工作之劳累,还可以想象每一点工作的进展都要经过十分恼人的迂回曲折.但我没有想到,小弟不但生活在这里,战斗在这里,而且把性命交付在这里了.他手术后回京在家休养,不到半年,就复发了. 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写,也不能写.每一念及,便泪下如雨,纸上一片模糊.记得每次看病,候诊室里都像公共汽车上一样拥挤,等啊等啊,盼啊盼啊,我们知道病情不可逆转,只希望能延长时间,也许会有新的办法.航空界从莫文祥同志起,还有空军领导同志都极关心他,各个方面包括医务界的朋友们也曾热情相助,我还往海外求医.然而错过了治疗时机,药物再难奏效.曾有个别的医生不耐烦地当面对小弟说,治不好了,要他“回陕西去”.小弟说起这话时仍然面带笑容,毫不介意.他始终没有失去信心,他始终没有丧失生的愿望,他还没有累够. 小弟生于北京,1952年从清华大学航空系毕业.他填志愿到西南,后来分配在东北,以后又调到成都,调到陕西.虽然他的血没有流在祖国的土地上,但他的汗水洒遍全国,他的精力的一点一滴都献给祖国的航空事业了.个人的功绩总是有限的,也许燃尽了自己,也不能给人一点光亮,可总是为以后的绚烂的光辉做了一点积累吧.我不大明白各种工业的复杂性,但我明白,任何事业也不是只坐在北京就能够建树的. 我曾经非常希望小弟调回北京,分我侍奉老父的重担.他是儿子,30年在外奔波,他不该尽些家庭的责任吗?多年来,家里有什么事,大家都会这样说:“等小弟回来”,“问小弟”.有时只要想到有他可问,也就安心了.现在还怎能得到这样的心安?风烛残年的父亲想儿子,尤其这几年母亲去世后,他的思念是深的,苦的,我知道,虽然他不说,现在他永远失去他的最宝贝的小儿子了.我还曾希望在我自己走到人生的尽头,跨过那一道痛苦的门槛时,身旁的亲人中能有我的弟弟,他素来的可倚可靠会给我安慰.哪里知道,却是他先迈过了那道门槛啊! 1982年10月28日上午7时,他去了. 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我怎能相信这是事实呢!他躺在那里,但他已经不是他了,已经不是我那正当盛年的弟弟,他再不会回答我们的呼唤,再不会劝阻我们的哭泣.你到哪里去了,小弟!自1974年沅君姑母逝世起,我家屡遭丧事,而这一次小弟的远去最是违反常规,令人难以接受!我还不得不把这消息告诉当时也在住院的老父,因为我无法回答他每天的第一句问话:“今天小弟怎么样?”我必须告诉他,这是我的责任.再没有弟弟可以依靠了,再不能指望他来分担我的责任了. 父亲为他写挽联:“是好党员,是好干部,壮志未酬,洒泪岂只为家痛;能娴科技,能娴艺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难再归来!”我那惟一的弟弟,永远地离去了. 他是积劳成疾,也是积郁成疾,他一天三段紧张地工作,参加各式各样的会议.每有大型试验,他事先检查到每一个螺丝钉、每一块胶布.他是三机部科技委员会委员,他曾有远见地提出多种型号研究.有一项他任主任工程师的课题研制获国防工办和三机部科技一等奖.同时他也是623所党委委员,需要在会议桌上坦率而又让人能接受地说出自己对各种事情的意见.我常想,能够“双肩挑”,是我们50年代到60年代初期出来的知识分子的特点.我们是在“又红又专”的要求下长大的.当然,有的人永远也没有能达到要求,像我.大多数人则挑起过重的担子,在崎岖的、荆棘丛生的、有时是此路不通的山路上行走.那几年的批判斗争是有远期效果的.他们不只是生活艰苦,过于劳累,还要担惊受怕,心里塞满想不通的事,谁又能经受得起呢! 小弟入医院前,正负责组织航空工业部系统的一个课题组,他任主任工程师.他的一个同志写信给我说,1981年夏天,西安一带出奇的热,几乎所有的人晚上都到室外乘凉,只有“我们的老冯”坚持伏案看资料,“有一天晚上,我去他家汇报工作,得知他经常胃痛,有时从睡眠中痛醒,工作中有时会痛得大汗淋漓,挺一会儿,又接着做了.天啊!谁又知道这是癌症!我只淡淡地说该上医院看看.回想起来,我心里很内疚,我对不起老冯,也对不起您!” 这位不相识的好同志的话使我痛哭失声!我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早想到癌症对我们家族的威胁,即使没有任何症状,也该定期检查.云山阻隔,我一直以为小弟是健康的.其实他早感不适,已去过他该去的医疗单位.区一级的说是胃下垂,县一级的说是肾游走.以小弟之为人,当然不会大惊小怪,惊动大家.后来在弟妹的催促下,乘工作之便到西安检查,才做手术.如果早一年有正确的诊断和治疗,小弟还可以再为祖国工作20年! 往者已矣.小弟一生,从没有“埋怨”过谁,也没有“埋怨”过自己,这是他的美德之一.他在病中写的诗中有两句:“回首悠悠无恨事,丹心一片向将来.”他没有恨事.他虽无可以彪炳史册的丰功伟绩,却有一个普通人的认真的、勤奋的一生.历史正是由这些人写成的. 小弟白面长身,美丰仪;喜文艺,娴诗词;且工书法篆刻.父亲在挽联中说他是“全才罕遇”,实非夸张.如果他有三次生命,他的多方面的才能和精力也是用不完的;可就这一辈子,也没有得以充分地发挥和施展.他病危弥留的时间很长,他那颗丹心,那颗让祖国飞起来的丹心,顽强地跳动,不肯停息.他不甘心. 这样壮志未酬的人,不只他一个啊! 我哭小弟,哭他在剧痛中还拿着那本航空资料“想再看看”,哭他的“胃下垂”、“肾游走”;我也哭蒋筑英抱病奔波,客殇成都;我也哭罗健夫不肯一个人坐一辆汽车!我还要哭那些没有见诸报章的过早离去的我的同辈人.他们几经雪欺霜冻,好不容易奋斗着张开几片花瓣,尚未盛开,就骤然凋谢.我哭我们这迟开而早谢的一代人! 已经是迟开了,让这些迟开的花朵尽可能延长他们的光彩吧. 这些天,读到许多关于这方面的文章,也读到了《痛惜之余的愿望》,稍得安慰.我盼“愿望”能成为事实.我想需要“痛惜”的事应该是越来越少了. 小弟,我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