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京正在为拆掉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而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时,山西大同却悄悄地落成一座梁思成纪念馆。这是我知道的国内第一座关于他的纪念馆,没有出现在他拼死保护的古都北京,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祖籍广东,却坐落在塞外古城大同。我当时听到这件事不觉大奇。主持城建的耿彦波市长却静静地回答说:“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上世纪30年代梁先生即来大同考察,为古城留下许多宝贵资料,这次古城重建全赖他当年的文字和图录;二是新中国成立初梁先生提出将北京新旧城分开建设以保护古都的方案,惜未能实现。60多年后,大同重建正是用的这个思路。”大同人厚道,古城重建工程还未完工,便先在城墙下为先生安了一座住宅。
梁思成是古建专家,但更不如说他是古城专家、古城墙专家。他后半生的命运是与古城、古城墙连在一起的。1949年初解放军攻城的炮声传到了清华园,他不为食忧,不为命忧,却为身边的这座古城北平担忧。一夜有两位神秘人物来访,是解放军派来的,手持一张北平城区图,诚意相求,请他将城内的文物古迹标出,以免为炮火所伤。从来改朝换代一把火啊,项羽烧阿房,黄巢烧长安,哪有未攻城先保城呢?仁者之师啊。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标图的手在颤抖。这是他一生最难忘的一幕。
中国有世界上最古老的房子却没有留下怎么盖房的文字。一代一代,匠人们口手相传地盖着宏伟的宫殿和辉煌的庙宇,诗人们笔墨相续,歌颂着雕栏玉砌,却不知道祖先留下的这些宝贝是怎么样造就的。梁思成说:“独是建筑,数千年来,完全在技工匠师之手。其艺术表现大多数是不自觉的师承及演变之结果。这个同欧洲文艺复兴以前的建筑情形相似。这些无名匠师,虽在实物上为世界留下许多伟大奇迹,在理论上却未为自己或其创造留下解析或夸耀。” 如何发扬光大我民族建筑技艺之特点,在以往都是无名匠师不自觉的贡献,今后却要成近代建筑师的责任了。直到上世纪20年代末,国内发现了一本宋版的《营造法式》,但人们不懂它在说些什么。大学者梁启超隐约觉得这是一把开启古建之门钥匙,便把它寄给在美国学建筑的儿子梁思成,希望他能在洪荒中开出一片新天地。梁思成像读天书、破密码一样,终于弄懂这是一本古代讲建筑结构和方法的图书。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在欧美留学回来即一头扎进实地考察之中。那时的中国兵荒马乱,梁带着他美丽的妻子林徽因和几个助手跑遍了河北、山西的古城和古庙。山西的北部为佛教西来传入中原时的驻足之地,庙宇建筑、雕塑壁画等保存丰富;又是北方游牧民族定居、建都之地,城建规模宏大。上世纪30年代,西方科学研究的“田野调查”之法刚刚引进,这里就成为中国第一代古建研究人的理想实验田。1933年9月6日梁思成、林徽因一行来到大同,下午即开始调查测量华严寺,接着又对云冈、善化寺进行详细考察,17日后又往附近的应县木塔、恒山悬空寺调查。再后来,梁、林又专门去了一次五台山,直到卢沟桥的炮声响起他们才撤回北平。因为有梁思成的到来,这些上千年的殿堂才首次有现代照相机、经纬仪等设备为其量身造影。在纪念馆里我们看到了梁思成满面风尘爬在大梁上的情景,也看到了秀发披肩,系着一条大工作围裙的林徽因正双手叉腰,专注地仰望着一尊有她三倍之高的彩塑大佛。这就是他们当时的工作。幸亏抢在日本人占领之前,这次测量留下了许多宝贵资料。以后许多文物即毁在侵略者的炮火下。抗战八年,他们到处流浪,丢钱丢物也不肯丢掉这批宝贵资料,终于在四川长江边一个叫李庄的小镇上完成了中国古建研究的重要成果,也成就了梁、林在中国建筑史上的地位。
现在纪念馆的墙上和橱窗里还有梁、林当年为大同所绘的古建图,严格的尺寸、详尽的数据、漂亮的线条,还有石窟中那许多婀娜灵动的飞天。真不知道当时在蛛网如织、蝙蝠横飞、积土盈寸的大殿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在简陋的旅舍里,他们是怎样完成这些开山之作的。这些资料不只是为大同留下了记录,也为研究中国建筑艺术提供了依据。
1949年新中国成立,饱受战乱之苦又饱览古建之学的梁思成极为兴奋。他想得很远,9月开国前夕,他即上书北平市长聂荣臻将军,说自己“对于整个北平建设及其对于今后数十百年影响之极度关心。”“人民的首都在开始建设时必须‘慎始’”,要严格规划,不要“铸成难以矫正的错误”。他头脑里想得最多的是怎样保存北京这座古城。当时保护文物的概念已有,但是,把整座城完好保存,不破坏它的结构布局,不损失城墙、城楼、民居这些基本元素,这却是梁思成首次提出。他曾经设想为完整保留北京古城,在其西边再另辟新城以应首都的工作和生活之需。他又设想在城墙上开辟遗址公园。“城墙上面,平均宽度约10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蔷薇一类的灌木,或铺些草地,种植草花,再安放些园椅。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的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还有城楼角楼等可以辟为陈列馆、阅览室、茶点铺。这样一带环城的文娱圈、环城立体公园,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你看,这是他的论文和建议,也这样富有文采,可知其人是多么纯真浪漫,这就是民国一代学人的遗风。现在我们在纪念馆里还可以看到他当年手绘的城头公园效果图。但是他的这个思想太超前了,不但与新中国翻身后建设的狂热格格不入,就是当时比较发达,正亟待从战火中复苏的伦敦、莫斯科、华沙等都市也无法接受。其时世界各国都在忙于清理战争垃圾,重建新城。刚解放的北京竟清理出34.9万吨垃圾、61万吨大粪。人们恨不能将这座旧城一锹挖去。他的这些理想也就只能是停留在建议中和图纸上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十多年间,北京今天拆一座城楼,明天拆一段城墙。每当他听到轰然倒塌的声响,或者锹镐拆墙的咔嚓声,他就痛苦得无处可逃。他说拆一座门楼是挖他的心,拆一层城墙是剥他的皮。诚如他在给聂荣臻的信里所言,他想的是“今后数十百年”的事啊。向来,知识分子的工作就不是处置现实,而是探寻规律,预示未来。他们是先知先觉,先人之忧,先国之忧。所以也就有了超出众人,超出时代的孤独,有了心忧天下而不为人识的悲伤。
1965年,他率中国建筑代表团赴巴黎出席世界建筑师大会,这时许多名城如伦敦、莫斯科、罗马在战后重建中都有了拆毁古迹的教训,法国也正在热烈争论巴黎古城的毁与存。会议期间法国终于通过了保护巴黎古城另建新区的方案。而这时比巴黎更古老的北京却开始大规模地拆毁城墙。消息传来,他当即病倒。回国途中他神智恍惚,如有所失,过莫斯科时在中国大使馆小住,他找到一本《矛盾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苦读数遍,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希望能排解心中的矛盾。一年后,“文革”爆发,北京开始修地铁,而地铁选线就正在古城墙之下,好像专门要矫枉过正,要惩罚保护,要给梁思成这些“城墙保皇派”一点颜色看,硬是推其墙、毁其城、刨其根,再入地百米,铺上铁轨,拉进机车,终日让隆隆的火车去震扰那千年的古城之根。这正合了“文革”中最流行的一句革命口号:“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算是挖了古城北京的祖坟。记得那几年我正在北京西郊读书,每次进出城都是在西直门城楼下的公交车站换车,总要不由自主地仰望一会儿那巍峨的城楼和翘起的飞檐。如果赶在黄昏时刻那夕阳中的剪影,总叫你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但到毕业那年,楼去墙毁,沟壑纵横,黄土漫天。而这时梁思成早已被赶出清华园,经过无数次的批斗,然后被塞进旧城一个胡同的阴暗小屋里,忍受着冬日的寒风和疾病的折磨,直到1972年去世。这是他在这个生活、工作,并拼命为之保护的城市里的最后一个住所,就是这样一间旧房也还是租来的。我们伟大的建筑学家,研究了中国古往今来所有的房子,终身以他的智慧和生命来保护整座北京城,但是他一生从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今天我站在新落成的大同古城墙上,想起林徽因当年劝北京市领导人的一句话:你们现在可以拆毁古城,将来觉悟了也可以重修古城,但真城永去,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件人造古董。我们现在就正处在这种无奈和尴尬之中。但是重修总是比抛弃好,毕竟我们还没有忘记历史,在经历了痛苦的反思后又重续文明。现在的城市早已没有城墙,有城墙的城市是古代社会的缩影,城墙上的每一块砖都保留着那个时代的信息和文化的基因。每一个有文化的民族都懂得爱护自己的古城犹如爱护自己身上的皮肤。我看过南京的明城墙,墙缝里长着百年老树,城砖上刻有当年制砖人名字,而缘砖缝生长的小树根竟将这个我们不相识的古人拓印下来,他生命的信息融入了这棵绿树,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改朝换代的风雨走到我们的面前。我想当初如果听了梁先生的话,北京那40公里长的古城墙,还有十多座巍峨的城楼,至今还会完好保存。我们爬上北京的城楼能从中读出多少感人的故事,听到多少历史的回声。现在我只能在大同城头发思古之幽情和表示对梁先生的敬意了。我手抚城墙,城内的华严寺、善化寺近在咫尺,那不是假古董,而是真正的辽、宋古建文物,是《营造法式》书中的实物。寺内的佛像至今还保存完整,栩栩如生。他们见证了当年梁先生的考察,也见证了近年来这座古城的新生。抚着大同的城墙我又想起在日本参观过的奈良古城,梁思成是随父流亡时在日本出生的,日本人民也世代不忘他的大恩。二战后期盟国开始对日本本土大规模轰炸,有199座城市被毁,九成建筑物被夷为平地,这时梁先生以古建专家的身份挺身而出,劝阻美军轰炸机机下留情,终于保住了最具有日本文化特色的奈良古城。30年后这座城市被联合国宣布为世界文化遗产,她保有了全日本十分之一的文物。梁思成是为全人类的文化而生的,他超越民族、超越时空。这样想来,他的纪念馆无论是在古都北京还是在塞外大同都是一样的,人们对他的爱对他的纪念也是超越地域超越时空的。
呜呼,大同之城,天下大同,哲人大爱,无复西东,古城巍巍,朔风阵阵,先生安矣!在天之魂。
2012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