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风
在很小的时候,村子里没有新房子,有很多很多的黄土房,条件好一点的是白石灰房。我家的老房子是黄土造的,从小到大我一直在想一遇到水就软的黄土是如何建成一栋房子的,在倾盆大雨下,老房子为什么始终不倒呢?
我总是嫌弃老房子破,尤其是角角落落上剥落的泥土,散散地掉在地上,踩上去,鞋子上就裹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我心心念念想住进别人家的白石灰房,干干净净的,像是小公主的城堡。
在我还没有住进梦寐以求的白石灰房子以前,时代就变了。村头那户有钱的人家,在我每天上学放学的马路旁大动水土,在“轰隆隆”的机器声里,拔地而起一幢新房子,突破了黄色和白色的单调外表,红色的瓷砖成了最坚定的保护色,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浅蓝色的透明玻璃高高挂起,远看像是深邃的海洋。
这幢看似力量薄弱的新房子,却在日益累积的岁月中和蠢蠢欲动的目光中,掀起了一股巨大的浪潮,从此村子天翻地覆,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
黄土房和白石灰房逐渐变得平等,都成了老房子。外壳破旧不堪,白色漆块七零八落地掉,黄色的混凝土赤裸裸地暴露在视线里,黑色的老瓦片被日晒雨淋常常缺了一个角,横梁上的瓦片稀疏掉了几块,更老了。
拆房子的人越来越多,斧子、榔头每一天都对着墙壁使劲地敲,每一天都能听到房子颤抖的声音,最后,所有的老瓦片都碎了,悲怆地躺在地上,所有黄泥土后白石灰筑起的墙壁都倒了,与土地浑为一色。
现在的村子,再也找不到一幢老房子了。先前我百般嫌弃的黄土房也在挖土机的作用下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土,随之而起的,是一幢又一幢的新房。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多了,两层、三层,层层高了,白色的瓷砖,青红色的瓦片,焕然一新的环境令人眼花缭乱,活着的人奋力蹦向新的年代,过去像呼啸而过的列车,向后望一眼,又向前进。村头那一幢最先建造的新房子,成为一个标杆,不断被后来的新房子赶超。
在走出村子之前,我对外面世界的幻想全都是崭新的高楼大厦,五颜六色的瓷砖,比窗户还大的玻璃,一层一层得高入天。可是,等我真正走到大城市里,却看到村子里早已消失殆尽的老房子,那些白色的漆块,黄色的混凝土,黑色的老瓦片,活脱脱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光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展望白石灰房的年代。
那个把旧建筑一一推倒,夷为平地的北京,全然不顾狼藉与荒芜,每一天都在褪去旧的保护层,换上时代的新的记忆,却在夹缝中养活着一幢又一幢的老房子。就像去年的每一天,走出地铁站,迎上视线的是一幢又一幢高几十层楼的大厦,处处崭新,透露着modern的味道,可再往前走往前走,走到另一幢崭新大楼之前,我却看到了一幢又一幢的老房子,它们被围在拔地而起的高楼之间,在越来越狭窄的土地上艰难呼吸。
那个时尚摩登的上海,以惊人的速度走向国际,却始终保留着一幢又一幢的老房子。每周四去往羽毛球馆的路上,战战巍巍地竖着好几排老房子,大多是小二层,一层成了营生的小店铺,二楼的小窗户突兀地伸出手来,仿佛在竭力争取着太阳光和空气。
夜跑时,跑了一条陌生的路,两旁都是层层的高楼大厦,瓷砖透着亮,玻璃闪着光,浑然一个新新城市的姿态,跑到住处时,看着面前的老房子出了神,风吹雨打的台阶有了坑坑洼洼,原本白色的漆块零零散散地苟延残喘。
思绪有一阵突然恍惚:这是不是同一个上海?
人是最神奇的物种,一边发挥着余生的智慧,创造出新的东西,让世界上的每一个城市都焕发光彩,一边又担心智慧的创造有反作用,颠覆原本世界,于是又竭尽更多智慧创造出能留住记忆和故事的东西。
就好像现在的我,一边早已经搬进了崭新的小别墅里,感受着白色瓷砖和透明玻璃营造的空间感,享受着高科技创造的现代感,洋洋得意地晒着一房子,一边却又时常回到老房子的土地上,面对着空旷和消无,回忆起小时候,怀念起小时候,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