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行板 /王蒙
柴可夫斯基好象一直生活在我的心里。他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他的一些舞曲与小品是那样行云流水,清新自然,纯洁明丽。
他的另一些更令我倾倒的作品,则多了一层无奈的忧郁,美丽的痛苦,深邃的感叹。
我总觉得他的沉重叹息之中有一种特别的妩媚与舒展,这种风格像是——我只找到了——苏东坡。
如第六交响曲《悲怆》,开初使我想起李商隐,苍茫而又缠绵,绮丽而又幽深,温柔而又风流......再听下去,特别是第二乐章听下去,还是得回到苏轼那里去。
他能自解。是的,艺术,艺术就是永远的对悲怆的解释,音乐,音乐就是无法摆脱的忧郁的摆脱。
摆脱了也还忧郁,忧郁了也要摆脱。对于一个绝对的艺术家来说,悲怆是一种深沉,更是一种极深沉的美。而美是一种照耀着人生的苦难的光明。
悲怆成全着美,美宣泄着却也抚慰着悲。悲与美共生,悲与美冲撞,悲与美互补。
人生苦短,人生苦苦。然而有美,有无法人为地寻找和制造的永恒的艺术普照人间。
于是软弱的人也感到了骄傲,至少是感到了安慰,感到了怡然。这就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的哲学。
我在想,缔造着这样的音乐世界,呼吸着这样的乐曲,他会是满脸泪痕而又得意洋洋,烂漫天真而又矜持饱满。他缔造的世界悲从中来而又圆满无缺。
这就是才华。
我坚信才华本身就是一种美,是一种酒,饮了它,一切人生的苦难,都成就了诗的花朵,成就了美的云霞。
柴可夫斯基教给人的是珍惜,珍惜生命,珍惜艺术,珍惜才华,珍惜美丽,珍惜光明。
懂得珍惜,才没有白活一辈子。这样的美谁也消灭不了,在火里不会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人生太多不幸也罢,浮生短促也罢,还是有了那么迷人、那么秀丽、那么刻骨、那么哀伤,那么光明!
柴可夫斯基,他抒的是我的情,他勾勒的是我的梦,他的酒使我如醍醐灌顶。
他使我热爱生活,热爱青春,热爱文学,他使我不相信人类会总是像豺狼一样的你吃掉我、我吃掉你。
我喜欢——应该说是崇拜与沉醉这种风格。只有在这种风格中,我才能懂得生活的滋味,爱情的滋味,痛苦的滋味,艺术的滋味。
虽然年华老去,虽然我们已经不再单纯,虽然我们不得不时时停下来舔一舔自己的伤口,虽然我们自己对自己有了愈来愈多的不满。
当夜阑人静,你聆听了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如歌的行板》,你也许会再次落下你青年时代落过的泪水。
只要还在人间,你就不会完全麻木。
于是你感谢柴可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