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那些年轻的脸庞
by 熊德启
最近在我身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能力，以前从未有过，我可以看到很多人小时候的样子。
每当我看着他们的脸，或许说话，或许沉默，或许皱眉，或许笑着。我都能看到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有个朋友叫道哥，我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问我，那你说我小时候有没有这颗痣？
那颗痣在嘴边，很是显眼。
道哥很在意自己的那颗痣，那是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们都一样，在乎自己与众不同之处，因为自己也不确定，那是与众不同的好，还是与众不同的坏。
我说，这我还真是看不见，但是我能看见你小时候是怎么笑的，怎么哭的，怎么为了一颗糖撒娇的。
道哥忽然脸红了，腼腆地笑起来说，操。
因为工作常常需要出席一些饭局，并非主角的我，时常感到无聊。
饭桌上无趣的对话里，我会看着这些如今谈笑风生的人们的脸，看着他们在几十年前还不曾这么油滑世故的时候的笑容，也算是自得其乐。
而有一些人，我看不见他们小时候的样子，他们脸上的肌肉像深渊一般黑不见底，眼神淹没在闪烁里，轮廓被刻意地凝固成某种形态。
这样的人让我感到害怕，能控制自己的脸的人太强大也太可怕，我看不清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似乎就在下一秒，便要与我为敌。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看你的时候带着恐惧，那是因为我看不见你的童年。
刚刚来到北京工作时，我住在西三环边上的一个小区，十六楼，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远处的西山。
楼下是一条小街，离小街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小街与小河，在偌大的北京城如同两支蚯蚓般蜿蜒着。
小街上有一对卖麻辣烫的夫妻，夫妻俩都是河北人，憨厚老实的样子。
每天下午四五点出摊，夫妻俩轮流在家看孩子，一天一天地轮换。
初到北京时我还是个实习生，在昏暗的机房里日复一日地做后期剪辑，那时我经常下班很晚，在十点十一点出现，点上一大框东西：肉丸、腊肠、冬瓜、粉丝、油麦菜、豆腐、木耳、腐竹……大约是因为年轻吧，现在想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吃得下那么多。
还常常假装自嘲地哼唱：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我吃得太多，已经飞不高。
他们很欢迎我，当然是因为我消费很多。
于是在见不到我的时候居然还会想念我，比如我出差的时候，拍片的时候，谈恋爱的时候。
每次见到我总会问，最近怎么没来吃了？
女人总是和旁边水果摊的老板聊天，探听些水果摊老板的家务事，我所听过的大概就是他舅舅喝醉了把家里某个女眷的腿打断了。
那女人每次都听到义愤填膺，唾沫飞扬地给水果摊老板出主意。
飞扬之余，脸上还默默地闪过一丝欣慰，大概是心想幸好自己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
有一次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私家侦探的故事，还得意的提出可以让私家侦探来解决，虽然到最后我也没听明白她的方法。
有一次，他们聊到某个远方的亲戚借了钱始终没有还。
关于借钱，那女人说过一个道理，和我的观念相去甚远，但我想她是对的。
她说，我第一次借钱给你，你还给我了，我下次就不会再借了，因为你不会再还了。
那时的我刚刚步入社会，听到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她小时候一定不是那么想的，她那时一定是一个满眼都是善良的人。
也许某一次，某几次，某个人，某些人，教会她一个道理，我下次不会再借了，因为你不会再还。
我肯定，这些人，已经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而他们留给她的，是在她身上，如同刻在树干上的名字一样，如同一块陨石坠落地球砸出的大坑一样，不可磨灭的改变。
人生的纪念品，并不总是尽如人意。
那女人穿一条深色的围裙，笑容总是带着疲倦，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常常自己拿起一串豆皮，看着不远处高级公寓楼顶的月亮。
我想那女人会和那男人结婚，大概是因为他的开朗。
他见了我两次就记住了我的名字，记得我即将要出差去的地方，记得我的一定会要两个油麦菜和一个粉丝。
他喜欢聊他老家的狗，他说有一次有人想杀那只狗来吃，他带着狗跑到山上躲了三天。
他说他也被骗过，有人告诉他卖面粉能赚钱，他给了那人一万块钱。
他说他觉得能回来一万一二也不错，比卖麻辣烫赚钱。
后来当然就是连人带钱都没了。
而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偶尔露出一点无奈的神色，也很快消失在不断腾起的烟雾里。
他说，人一辈子不长，干什么老和过去的事情过不去。
我总是想象他安慰他老婆的时候的样子。
我能看见那女人抱怨的神态，能想象到她会用那种我也许不太喜欢的语言去描述一个她讨厌的人或者对她不好的人。
而那男人一定是笑呵呵的告诉她，别这样，高兴点。今天晚上那个一次吃二十块的戴眼镜的胖哥搞不好又会来。
我总记得那男人的笑容，让人难以忘记。
并不是他有多帅，而是我看见他小时候就是这么笑的。
在北京，很难见到这样的人。
他们没有钱，若他们面对的是北京，他们甚至没有尊严。
而他们所选择的只是一条小小的街道，形形色色的人们并没有时刻地提醒他们，这里是北京，你在这里如同蚂蚁。
于是他们依旧满怀希望地生活着，男人告诉我，夏天要来了，晚上啤酒会卖得很好，女人告诉我，她想把孩子的奶奶接过来带孩子，但是她和孩子的奶奶有矛盾，还记得几年前有一次奶奶让她去买布…………
每当我一身疲惫地回到这条小街上，看见夜空下街灯里他们的小摊飘着烟雾，就能感到一丝安慰。
他们总是在提醒我，有的事情是不会变的，它会一直在那里。若是没有他们，恐怕很容易忘掉这一点。
而他们也总是评论我的变化，头发剪了，换了手机，吃的少了，瘦了，怎么不爱吃牛肉丸了……
我告诉他们广东冬天也很冷，山东的风很大，出差很累，一点也不好玩。
女人听的入神，似乎想要明天就出发却只能作罢。
男人的反应往往是，嘿，我老家冬天也冷啊，下好厚的雪，嘿，那风也大啊，有一次我那狗……
后来我搬离西边，住到了繁华的三里屯附近。
那里也有热闹的麻辣烫，我却吃得并不如意，大概是少了这一对夫妻。
谁也没有经历过别人经历过的事情，所以谁也别去苛责谁。
愿我们心中永远都有，自己年轻的脸庞。
作者介绍：
熊德启，「一个」App常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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