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克  木心

七克 木心

2016-03-03    13'46''

主播: 苗裔智库

232 10

介绍:
夏日高楼,泛览佛家典籍。窗外市声浩浩沸鸣,如能作为特大的松涛来消受,那么幢幢高楼,算是耸立在松涛中的弥天浮屠了,百级浮屠,《洛阳伽蓝记》所不及记。 这无非是一种测验:现代人的“心远地自偏”能偏到多少度。 与别家比,释家卷轶独多,充满哲理、文采、逻辑、心理分析。年深日久,人们竟会把心思注集在禅宗上,是什么道理?道理很多,其中有一个道理是,支那文人和扶桑文人像翻食谱那样的挑选了合乎口味的禅宗。 禅宗是个人主义的极致。 西方个人主义大成者A•纪德,不知他最晚的晚年止于何种至善,我只读到“使老得行将就木的我不致绝望地死去”,那是他收到了一个非洲青年给他的信后,追抚前尘,思念马拉美,证悟这个世界将被少数人所救,写了这篇遗嘱性的宏文。我想,禅宗的个人主义的极致,这个消失点是纪德那样的人所不取的。 然而黄龙派的“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颇有“地粮”味。简言之的“触目而真”巧契“地粮”之旨。 纪德说:别以“地粮”囿我——那也是真的。 说空,禅宗之能事。 空本无说,能说得空而又空,便是禅宗主。 庄严与滑稽隔一层纸,对这层纸,我有兴趣。每当四顾无人,忍不住伸手去抽这层纸。如若将来神明课我此罪,我有所辩:我是在四顾无人时才抽的啊。 是故对于“禅”“禅那”“禅宗”乃至“禅意”,我只能是个不语的旁观者。 有时候,体健心轻,我挨近了点,似乎俨然是个首席旁观者了——这是错觉,我哪里配得上。 人能凭一念之灵光而存活几十年? 心是个不平常的东西,朝朝暮暮持平常心?生是个一大连串无可奈何的自我烦恼,实难认同禅宗大师们一天到晚都是头顶圆光不灭,那图画上的是用两脚圆规一转而成的哪。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倒是老实话,“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却是俏皮话而已——这桩公案竟会一直受称颂。 “空”不觉,觉之“空”是虚伪的。“ “无我”是我说的,主“无我”之我是第一性,“无我”之说已是第二行了。 禅宗与其他哲学一样是“矫情”,是“执拗”,是与生命憋气。 生命的智慧度,按自然规律应是到灵长类为止,人类史逾度了。智慧与生命的不平等现象有详细记录可查——参见世界上古史、中古史、近代史。人类的一切纷扰(包括波及其他圣灵的灾祸)都根源于这个致命的不平衡。善和恶,都是过分的宠狠,善亦别有用意,恶意别有用心。衣食住行,专重奢侈的细节,威福交作,忘其实在需要之所以。人类的爱、欲,不是一部分人变态,而是全部,整个儿失了常(这可以痛写一册厚书),请看动物世界,哪有拿爱欲当做事业、资本、凶器、诱饵、收藏品、间谍工具。诗人的爱,也不良,说这些玫瑰夜莺干什么。 李聃先生无疑是看到了这个致命点,他只限于劝人回到自然去,虽高龄,还不及说透,骑着青牛出关,明明是自杀。头脑里有如此高妙的辩证法,却因没福无疾而终,不得不长时期与愚氓为伍,他当然是不耐烦了,说也白说,自己就是个想回到自然而回不了的老人。 后来的一批炼丹家,后来挂在壁上的太上老君,后来翩然出入宰相家的方士羽客,概与李聃无涉。 还是几个注释李聃著作的人,像人。 海洋好,森林好,深山、野地、湖波都好,露天动物园也不错,人类社会,是伊卡洛斯的爸爸造的迷楼,进去容易出来难。 没有一种水果甜得不能上口不能下咽,然而我在中国在美国都吃到过甜得入喉刺痒落胃酸痛的食品。而且目睹某个中年男子,在一杯咖啡中放下六块方糖,若无其事地喝光了。 中国有个和尚叫苏曼殊,曾以诗、文、画蜚声大江南北,盛称曼殊上人,曼殊大师,他没有如期涅槃,是贪嗜冰淇淋,连吃连吃,就此吃死了。 我和泰奥尔•戈蒂耶一样认为基督并没有为我而来过世界。但他是来过的,而且说话,许多当做诗句来读是十分够味的话中不是有一句: “野地里的百合花,它们也不纺织••••••”却穿的很华美么。、 如此——释家、道家、基督家都明白智慧与生命的不平等是世界苦难之由来。他们着重思考生命这一边,那么多的年代过去了,而今是否可以着眼关照智慧那一边呢。 设生命为1克,智慧为3克,就不平衡。智慧是魔幻的,当人类有了10克智慧时,它会自动吸收为1克。例如有两个意大利人:米开朗琪罗,达芬奇;两个俄罗斯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四人可谓信心虔诚矣,奇怪的是到头来都是无神论者做弥撒,不公开的否认了教会否认了上帝(依据什么来作此判断?请在他们的艺术作品中找,仔细找就找到了)。可见生命有生命的律令,智慧有智慧的律令,从无知到信仰,从虔诚到憬悟,智慧的历程是这样的历程——4克5克6克7克8克9克卒达10克,划掉0,生命与智慧得到了新的平衡。 如蒙悉达多先生、李聃先生、耶稣先生相顾一笑,颔首认同,那么剩下来的事是如何去求得这“7克”了——十六世纪蒙田正声回答,十七世纪帕斯卡细声回答,十八世纪康德闷声回答,十九世纪尼采厉声回答,二十世纪维特根斯坦曼声回答,他说着说着,又拉扯到禅宗上去••••••不是我们低能,而是大家都在这“致命的3克”中憋坏了,先得透口气,抽支烟•••••• 楼下卖冰食的街车在奏乐,故作银铃声,以示清亮,以广招徕。 我要的只是比一只蛋卷冰淇淋轻得多的“7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