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吴非的良知
吴非是谁?
吴非,本名王栋生,南京师大附中语文特级教师,著名杂文家。
其实,“王栋生”和“吴非”虽然指的是一个人,但这两名字还是有分工的——前者用于语文教学,后者用于杂文写作。
常常有这种情况,长期从事应试教育的一线老师,往往不能接受对应试教育的抨击,因为这是他的饭碗啊!如果真的彻底扫荡应试教育,可能很多人将不会教书了;而抨击应试教育的学者们,往往不是一线老师,甚至根本就没有在中小学上过课,他们不但“站着说话腰不疼”,而且大多说不到要害,最多发泄一下情绪,以表现自己“深刻”而且“敢说”。仅此而已。
而作为语文特级教师的王栋生,长期担任学校高三教学的“把关教师”,对高考的研究,其训练应试技巧的熟练程度,显然远远超出一般的老师;作为杂文作家的吴非,所抨击的一切教育弊端,都是源于自己每一天的讲台经历和切身感受,而不是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或报上的“轰动新闻”。于是,有教育思考的“王栋生”加上有教育实践的“吴非”变形成了中国教育界的“吴非现象”,和中国杂文界的“王栋生现象”。
“现象”的核心是:教育的良知以及这良知的表达。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我不断从《新民晚报》《杂文报》《杂文选刊》《南方周末》等报刊上读到吴非的杂文。常常觉得只要一打开著名的报刊,“吴非”这个名字想躲都难。我当时还不知道作者是中学教师,但我感到,这个人对中学教学太熟悉了。就像我们过去 评论鲁迅一样,说他从旧营垒里冲出来,反过来给旧营垒以致命的一击。说吴非是中国当代基础教育界的鲁迅 可能有些夸张,但他的教育杂文有着鲁迅的风骨与犀利,这是事实。不信,请读他的《不跪着教书》《前方是什么》这两本书。
吴非的文字当然不只是这两本书,透着一股疾恶如仇的凛然正气,真正的“激扬文字”。面对教育界种种的腐败,以及掩盖这腐败的虚伪面纱,他毫不留情地一一撕下,笔触所及,既有大大小小的教育官员,也有学校各色“管理人员”,还有各种 甘于平庸而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的教师。读他的文字,一不小心就会读到自己。我实在 佩服吴非的胆量。如此“一网打尽”,岂不把天下人得罪完了?
但是,“无欲则刚”,吴非兄既然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就不会怕失去什么。恨吴非的人的确有,比如他说他的著作很少有校长或局长给老师们推荐,他因此而很是得意:“我的书都是老师们自觉自费买的!”我“反驳”他说:“不对,并不是‘都是’。在我的学校,老师们人手两本你的书,就是学校发的。”
吴非文字的一针见血,掷地有声,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深刻——我不认为吴非有多么“深刻”,他洞察人们浑然不觉的虚伪和道貌岸然的假相,所用的武器无非就是“常识”。我曾在冉云飞博客上读到一句话:“比知识更重要的是见识,比见识更重要的是胆识,比胆识更重要的是常识。”吴非的胆识就在于他敢于说出常识。今年二月,我在给程红兵的信中写道:“我之所以现在到处推荐吴非,是因为他从许多司空见惯的‘常态’中揭露出了病态,他说得不过是常识,但在一个互相欺骗的社会,说出常识便是深刻,更是勇气。读他的文章,我好多时候感到惭愧,因为从中读到了我的庸俗和苟且。”
吴非的文字读来沉重,但这沉重后面 有着深厚的人道主义的爱。正因为这种爱,他对一切非人道的“教育”深恶痛绝。他是真正爱孩子的,我甚至可能从书页中感觉到了吴非那颗纯真爱心的温度,简直就是热透纸背。
还记得很多年前 第一次默许学生 课上睡觉的事。课上到一半,发现后面有位学生睡了,小声喊他,他也没醒,想到他也许实在是累了,怕他着凉,就请同座帮他盖件衣服。学生睡了一会儿就醒了,神情内疚,我安慰说没关系,并对大家说,以后上课谁如果睡着了,就轻轻地替他盖件衣服,少听几分钟语文课不要紧,万一生了病,损失就大了。我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小睡有何不可》)
如果学生忘记交作业,至多批评一句就算了,千万不要让他跑回家去拿;上课时有孩子可能会神色不安,也许是内急,你可以悄悄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想上洗手间,——要知道,一个胆小的孩子会憋出病来的;学生上课迟到,不要过多责备,他可能已经很难堪了,你再追究他也妨碍了全班同学的听课;如果学生病假后来上课,尽可能不要他补作业,病后也许比较虚弱,等他痊愈了再说……(《这些都不是小事》)
因为爱孩子,所以吴非有着深深地忧虑或者说害怕,他害怕孩子纯洁的童心被成人 污染甚至毒化——
经过千万年的劳动,野兽进化成了人;而在残忍的教育下,人很快就能 回变成野兽。(《从人到狼》)
于是他要我们警惕“第一滴污垢”——
我喜欢孩子,特别是那些 刚刚会说话的小孩子。看着他们清澈的眼睛,捧着他们白白的小手,我的心灵常常会有一种震颤,我的眼眶会莫名其妙地湿润。我畏惧,我担心。我们 能把这个孩子 教育成一个人吗?这个孩子纯洁的心灵究竟会 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被什么样的人、用一种什么方式,洒上第一滴难以抹去的污垢?(节选自《第一滴污垢》)
不要欺骗孩子,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不要把你在成人世界 玩得得意的那些 鬼把戏拿到孩子面前表演。(节选自《面对儿童的眼睛》)
吴非在《不跪着教书》的自序中这样写道——
年轻时以为 教育就是诗,教师的一生 也在为教育写诗,没想到后来 总是要为教育写申告状,为学校的堕落而愤怒,为教师的尊严而呼喊。作为教师,我认为自己应当是理想主义者,而现实却总在种植悲观;我以为自己的工作对青年成长能有意义,没想到青年常常会对一个教师的理想投来同情的目光……我就这样在困惑和矛盾中走向耳顺之年。然而,和很多同行一样,我心中的信念不会消逝。
想要学生成为站直了的人,教师就不能跪着教书。如果教师没有独立思考的精神,他的学生会是什么样的人?在巨大的麻木和冷漠面前,我的确有过放弃的念头,然而一想到中国人有千百年下跪的历史,想到文革给中国人带来的耻辱,想到下一代人还可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下跪,就觉得我们中国首先得有铁骨教师,教育的辞典中才能有“铸造”这样的词条。
我从吴非全部的文章和著作中,就读出了两个字——良知。
每一个教育者都有过热血沸腾的时候,都有过透明的童心,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我们的热血慢慢冷却,我们的童心渐渐锈蚀。最可怕的还不是热血冷却、童心锈蚀,而是我们居然还振振有词地为这“冷却”和“锈蚀”找出许多自我安慰的“理由”:“社会是这样的,我有什么办法!”“教育体制是这样的,我有什么办法?”“教师也是人呀!”“我要生存呀!”……于是,理想心安理得地缴械,良知毫无愧色地堕落。“因而在我们中国,茶馆里依旧热闹非凡,精神牢狱里的寂寞者依旧寂寞。”
然而,历经沧桑的吴非居然还保持着火热的激情,赤诚的情怀,透明的童心,纯正的良知。我只能说,这是中国基础教育界的奇迹。我再次想到了罗曼.罗兰的话:“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就是看透了这个世界,并仍然热爱它!”(大意如此,不是原话)
想起吴非,我的心就升起莫名的感动和激动。我至今还记得很多年前,他邀请我去南京师大附中给学生们讲课,他坐在下面递给我一张纸条:“放开讲,没事的!”我还记得后来我们一起游周庄,在大门紧锁的顾炎武故居前,他那沉重的叹息。我还记得去年冬天我们围坐在饭桌上,吴非那爽朗甚至是天真无邪的笑声……
比起吴非,我完全是个苟活者。不过,吴非能够把我当好朋友,信任我,我很感动。我为中国有吴非而自豪,也为自己有吴非这样的兄长和朋友而骄傲。更为中国教育还有吴非的良知,而感到中国教育并非一点希望都没有。
2009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