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吞 了 一 千 根 针
文 / 姚瑶(@姚瑶vagrancy)
说谎之人饮千针。她的日本前男友这样告诉她。
所以每天早上她都会在胃痛中醒来,是针刺般的痛。有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梦游而后真的吞下了针线盒里大大小小的针。因为她的前男友就有梦游的习惯,她曾亲眼目睹他吞下了整整一管牙膏。谁知道梦游这种东西会不会也是传染病呢?因此她真的会拉开抽屉检查针线盒里是否少了针,当然一直都是24根,崭新,锃亮。
只是,她也真的太爱说谎了,所以她的每一天,都是从忍着胃痛数针开始。
至于为什么要说谎,她也不知道。
有时候朋友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明明是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可以回答一句“在家呢”,她则一定会脱口而出:“在外面呢。”这个外面可能是医院,书店或者其他朋友的家。有时约了朋友又犯懒,也会用“临时要加班”之类的借口。明明还在照镜子却说已经在路上堵着了。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毫无意义,说不说都没什么不同的谎话。
又是新的一天,她醒过来,透过开了一半的窗子,看到一场正在酝酿中的大雨。翻了个身,把脸用力埋在软塌塌的枕头里,伸手去摸索躺在桌角的手机。这样不好的天气,她总是要编些病痛的借口来请假的。比如痛经,发烧,或者做各种奇怪而痛苦的肠胃镜检查。
贴着枕头,迷迷糊糊地准备发短信,该怎么说呢?急性肺炎,通宵输液吧。她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着打上去,突然一声沉闷的冬雷,她恍惚一下,才想起,根本不用编借口了,她根本就没有通过新工作的试用期,被开除了。
她想起办离职手续的那天,主管一脸为难的样子说,你一个季度才签了五家合作,没有完成指标实在不能转正。
被招进来的时候,她以为她的工作只是做做广告策划,谈谈公关合作,动脑不动手。或许是现在这类新媒体公司成功的多默默惨死的更多,因此她的实际工作和推销保险的销售并无二致,恨不能守在十字路口,像发传单的兼职一样拽住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路人,抢过他们的手机下载正在推广中的APP。
“我们想在您的学校做一次义卖活动可以吗?”
“我们想在您的商场租广告牌可以吗?”
“我们想……”
“可以吗……”
大约四五十个电话能够约到一个面谈已经算是好运气。
坐在露天行驶的地铁上,看着车窗外一帧一帧闪过去的冬天的画面,她突然想,为什么不能去约会呢,为什么要去和毫无关系的人见面聊天低声下气呢?这个时候,想吃的店一定不用等位,电影院的位子可以随便挑,小胡同里有落在积雪上的新鲜阳光。就这样,她发现了这份新工作的好处。
一周有三天,她都会在十一点左右和主管说,约了客户谈合作,而后躲进厕所偷偷补妆,明眸皓齿地去和自己的日本男友吃各种奢侈大餐,腻歪一下午,有时候索性就不回公司了。
其实也没错啊,日本男朋友也是她的客户,是她在校园做推广活动时认识的“农二代”留学生,长相精致,笑起来有一点羞涩,他说我的父母都是北海道的农民,一年收入只有一千两百万日元,不是很多。当时她就说,同学你请我吃怀石料理吧,他说好。
“你这样翘班没有问题吗?”
“没关系啊,工作又不是生活的全部。”
“如果完不成任务真的没关系吗?”
“我也没有很在意这份工作,朋友离职了,觉得对老板很抱歉,所以找我去接班,工作这种事情,不用那么认真。”
说起来是这样随意,好像真的有这么个朋友,真的有这回事一样。她总想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样子,就像他一样。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每天在公司,她躲在消防楼梯,贴着微开的窗户,给存在电话里的一个一个客户打电话,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却还是能从玻璃窗的模糊反射里,看到自己低眉顺眼,讨好乖巧的笑容,那一瞬间的厌恶,也在一瞬间败给了没有资格。
挂了电话,对着窗外成片的屋顶默默出神一会儿,再回到自己的工位。同事总是一脸暧昧地笑容说又去给男朋友打电话了?她也暧昧地点头答是,默默地对着显示器里的表格,把联系过的合作方打上叉或者勾,当然前者居多。
她总是羞于暴露自己的小小野心和上进心,有时候她也想和其他同事一样,能够扯开嗓门,在办公室里旁若无人地打电话谈工作,在工作群里大剌剌地相互抢资源互不相让。而现实是,她只能默默地捡别人不想要的合作方,然后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以至于有同事说对工作这么不上心,不是自己富二代,就是男友富二代。
男友算富二代吗?也许吧。可是自己呢?大约只是胆小而已,胆小得连诚实面对自己的勇气也没有吧。
眼看别人一个月谈了十几个合作,自己只完成了一个商场的项目,终于还是有点面子上挂不住,也被主管约谈了两三次,因此终于被迫答应和客户的饭局。
今晚有应酬了,为了把客户拿下,这种泛着酒肉臭的俗气,怎么可以出现在自己和男友的交往中呢?她的男友,是喜欢黑泽明,喜欢竹久梦二,喜欢中国画的日本男孩子啊。所以她发出去的短信是,“真是抱歉,今天要加班处理一下工作。”
“哇,你也有肯为工作加班的时候,应该奖励你。”
而男友的奖励,就是买了外带寿司和乌冬面,准备陪她一起加班,结果公司压根儿就没有人,电话也一直打不通。男友在公寓楼下一直等,等到客户把醉醺醺的她半抱在怀里送下车。
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看着男友转身离开的背影,想的却是,当初开始得那么容易,就早该想到日后的分开,也会同样轻而易举吧。
清醒之后再给男友打电话,男友没有接,只是给她回了短信,“我想我们在一起的决定或许太匆忙了,我以为你是传统的女孩子,但看来是我不了解你。”
“我只是怕你担心,一年也就一次的。”不说谎的时候她的嘴巴总是这样笨拙。
“你说工作对你并不重要,赚钱的方式有很多,你说你不会应酬也不想低三下四。可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些我以为你是宅在家里的晚上,你是不是也像昨天一样和那些所谓的客户勾肩搭背,烂醉如泥,那张床上有没有睡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客户,我怎么会知道。日本有这样一句俗话,说谎之人饮千针,哪怕只有一次,爱情里也没有了全部的信任。”
她哑然地张了张口,几乎默认了他的答案。是啊,换做自己,或许也没有办法相信那只是偶然,而不是习惯性的欺骗吧。
不过她还是翘了好几天的班去学校找他,依然美其名曰谈合作,谈合作……他也见了她,只是每一次都是匆匆留下一句“对不起,了解之后我觉得,你真的不是我以为的那类女孩,我不喜欢每天在酒场上和老男人们混得很烂熟的女孩,你知道的。”,而后就抱着书去自习室。
她也真的不是他讨厌的那类上班族,她只是,又多说了一句谎话而已。
她终究没有挽留住自己的日本男朋友,又没有什么心思上班,只能请病假,就这样,也终于没能完成工作任务,得到了主管的一句不能转正。
而她记得那天早上,阳光特别好,主管把她约到小会议室,玻璃杯里的水,掺着阳光,一圈圈地漾开。她笑着说:“哦,没有关系,我本来也就打算离职了,想要去读书,又怕家里反对,所以就先做着,也耽误大家工作了,很抱歉。”
是的,她又说谎了,所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胃。
“读书是好事啊,要和你的日本小男人去留学吗?”
“也许吧。”她有点僵硬地笑了笑。
走出工作了三个月的写字楼,收到并没有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同事的短信,她说:“其实你在群里问的那些客户,他们并没有真的在谈,都是为了画地盘儿骗你的,你不应该让给他们的。”
她并没有回复,也没有问她为什么选择告诉自己。当然,她也并没有要去读书,只是随便想到了,就随口那样说了。你看,所有人都在说谎,不是么。只是谎话与谎话,大概也是有不同的,就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名字。她有这样的感觉。
大雨并没有酝酿多久就开始噼里啪啦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