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像个拖着黑色尾巴的风筝(林洙)
和闺蜜逛街,偶遇她的高中同学,兴高采烈徜徉在灯火通明的商场,巨大的玻璃幕墙印出一对恩爱的身影。她刚准备上前打招呼,却突然捂着嘴停住脚:男同学形容依旧,拖手前行的却不是他婚礼上的新娘。
正在迟疑是否该非礼勿视地走人,男同学也看见了她,略微踟蹰之后微笑上前介绍:“这是我的太太某某。”于是,握手,寒暄,礼节性夸赞。
三年不见,太太已非当年的太太,大家不由感叹:人到中年,真是连幸福的底色都不再纯净。
众生为生活,谁没有故事?
2004年6月,林徽因诞辰一百周年,一本名叫《梁思成、林徽因和我》的书出版。很多人和我一样,看了这本书才知道,原来林徽因并不是梁思成唯一的妻子,在她去世七年之后,清华大学建筑系秘书林洙成了梁思成的伴侣,陪他走完余生。
书的封面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照片。盛年的他们年貌相当,一个斯文儒雅,一个娇媚轻灵,充满希冀地凝望远方,真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璧人。醒目的还有另一张梁、林二人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合影,她不知被什么逗得哈哈大笑,他侧着身子看着开怀的她,专注而深情,一派风景无限的青春模样。
梁思成与林洙的合影则少得可怜,封底一个苍白消瘦的暮年老人,身边伴着乐呵呵、发福的中年女子。
这种对比,林洙需要多大的动力,才能顶住完美前妻的璀璨光环,走进一个六十一岁老人的生活,做个永远的陪衬。
林洙1928年生于福州,父亲是铁道部工程师,他给同乡林徽因写信,请她帮助女儿进入清华大学先修班学习。初到清华,林洙二十岁,扎着头巾,穿着裙子,露出细长的小腿,一脸阳光灿烂,林徽因每周二、五下午亲自辅导她英语。
这是她们的初识。
林徽因去世几年后,林洙作为建筑系的秘书协助梁思成处理资料和文件。1962年的一天,两人一起读到林徽因的诗:“忘掉腼腆,转过脸来,把一串疯话,说在你的面前。”第二天,林洙果然收到了一封满是“疯话”的“申请书”:
“真是做梦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打破了这多年的孤寂,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正式向你送上一纸‘申请书’,不知你怎么‘批’法?我已经完全被你‘俘虏’了。”
署名是:心神不定的成。
这个不自信的老人,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正在读信的她。她一看完,他立刻劈手把信夺了回去,孩子般低声说:“好了,完了,这样的信 以后不会再有了。”她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他从泪水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希望,狂喜的说:“洙,洙,你说话呀!说话呀!难道你也爱我吗?”
她百感交集,扑入他的怀中,也扑入他的生活。
和林徽因在一起,梁思成总是扮演“护士”的角色,打针、输液、消毒、生炉子、安排新鲜的饭菜,宽容着林徽因久病的无名火,以及在学术、事业等方面的支持和督促,虽然成就斐然,心弦却总是紧绷。他曾说:“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必须和她同样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这句话得罪了一大批“林粉”,老树开花后如此评价已经过世的原配,难道不是凉薄得让人愤怒吗?
老实说,这不过是句平静的叙述,和他那些赞美前妻的言论相比犹如沧海一粟。客观地想,哪个男人不希望被妻子照顾周全?一个垂垂老矣的鳏夫,他的字典里,“奋进”已经被“安稳”取代,“照顾者”希望变身“享受者”,轻松惬意的家庭氛围更让他愉悦。况且,这个老人已经在失去发妻的哀痛中生活了七年,梁从诫回忆:“我母亲去世后,我父亲变得十分沉默。一直到他遇到我的继母林洙女士后,才从悲哀的情绪中平复过来。”
于是,林洙尽心照料着大她二十七岁的丈夫,还有林徽因八十多岁的母亲何雪媛。当然,她自己的境遇也翻天覆地改善了,分享梁思成副部级的待遇:出入有专车,家里有保姆,近400元的月工资一下解决了她62元养活全家的拮据。她把儿子林哲、女儿林彤一起接来,享受富足无忧的生活。新婚几年,他也携她参加会议、考察、出国访问和休养,一路的礼遇和优待让她陶醉又自豪。
如果她没有一个叫程应铨的前夫,幸福当真完美。
圆满和乐的再婚故事,因为她的过去,成了事故。
程应铨,梁思成的得意门生,清华大学土建系讲师,被戏称系里的“四大金刚”之一,因为支持林徽因的城市改造观点被定为“右派”,虽然这样的低谷时期妻子携一双儿女离他而去,但是,在师友眼里,他个性十足,一身才气,一副傲骨。
可是,这些定语每增加一个,林洙隐忍、宽厚的形象便黯淡几分。当年,梁思成是他们初婚的证婚人,如今,学生为维护老师的意见身处困境,老师却在四年后娶了他的妻子,师生二人在同一个系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突破了所有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梁思成瞬间陷入友叛亲离的情感孤岛。
1949年,林洙即将和程应铨结婚时,一对年轻人身无分文,热心的林徽因听说后把她叫去,说营造学社有一笔专款,先借给她结婚急用。
她打开存折,上面的名字却是:梁思成。
林洙和程应铨在清华大学水利馆举行婚礼,梁思成是证婚人,他和林徽因一起送了新婚夫妇一套贵重的清代官窑青花瓷杯盘。
婚后林洙要还钱,林徽因故意摆出长辈的样子:“营造学社不存在了,你还给谁啊!以后不要再提了。”她这才知道,这是林徽因私人的帮助。
不过,林徽因不曾想到,林洙再次使用梁思成的存折时,是以妻子的身份。
1957年,林洙的前夫程应铨被定为“右派”,第二年,她带着两个孩子离婚。当年的人回忆,签字离婚时,林洙说,程应铨只有两件事让她感觉良好,一是1956年随中国建筑家代表团出访东欧,她作为年轻建筑学家的妻子很有面子;另一件是他翻译了很多好书,得到不少稿费。
林洙还说,如果他能够在两年之内摘去“右派”帽子,就可以复婚。她嫁梁思成前夕,系里找程应铨谈话,问他有没有复婚的可能,他回绝得斩钉截铁:“不能。”
离婚后,他很难见到孩子。他带偷跑来看他的儿子“小老虎”去吃饭,让儿子陪自己喝啤酒,把馒头切成薄片放在暖气上,孩子放学后偷偷上爸爸宿舍拿馒头片吃,这些不能让林洙知道,知道后孩子免不了挨顿打。他还常误叫别人的女儿“小妹”,那是他女儿林彤的小名儿。
他尝试新的爱情,与建筑系一位外表和心灵都单纯美好的女生恋爱,女生不嫌弃他的“右派”身份和年龄差距热烈回应,但毕业后系里故意把她分配到云贵高原,一别两地,音讯杳然。
“右派”哪里配有爱情?看不到光亮的程应铨在1968年12月13日,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访问莫斯科时的崭新西装,跳入清华泳池,一个游泳健将把自己和水一道冰封在隆冬,需要多大的求死决心?四十九岁的他成了林洙与梁思成婚姻的悲凉注脚。
所以,不难理解梁思成最宝贝的长女梁再冰激烈反对这桩婚事,游说叔伯姑母联合写信劝阻父亲。当她看到母亲林徽因的画像被从客厅取下后,怒不可遏,厉声质问仅比她大一岁的继母,打了林洙一个耳光拂袖而去,几年不进父亲家门。
当年与梁思成同在营造学社的好友刘敦桢得知消息,寄来一封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仅有四个字的信:多此一举。
梁思成的挚友张奚若听说后先沉默后警告:你若跟她结婚,我就跟你绝交!梁思成再婚后,老先生果然与他们断绝了往来,一生情义,到此为止。
痛苦的梁思成在日记里写:为什么上帝要惩罚我,让我有这么多的烦恼?
但是,爱情还是战胜了烦恼,他依旧在一片反对声中娶了林洙。
人到中年之后,生活早已成了一摊泥泞,哪里分得清千头万绪里的曲直?
中年人都有一些自私的事,不过是有人愿意反省,有人不愿意而已。夫妻间的是非别人岂能判清?犹如站在地上的人仰望飞在高空的风筝,远看俏丽醒目,离近才发现,鲜亮的风筝背后居然拖着两条黑色的尾巴,不过,却也正是这不光鲜的尾巴保持平衡,风筝才飞得稳当。c米c花c在c线c书c库c bOoK.mIhua.NeT
或许,有尾巴的风筝才是完整的风筝,犹如有弱点的人才是常态的人。
梁思成和林洙在不被祝福中拖着有黑色尾巴的婚姻走了九年半,直到1972年1月9日,梁思成离世。
近十年光阴,她既得到了他人大常委、副部级干部光环的庇佑,也受到了他“反动学术权威”帽子的牵累,顺畅时她是“中国建筑界第一夫人”,坎坷时她是“反动权威的忠实老婆”。在他学界泰斗的年华,她享受优越的生活和他的聆听、理解与呵护,在他挂着黑牌子被批斗的时光,她和四个家人挤在二十四平方米的小屋里,拿报纸刷上浆糊堵墙上的裂缝。
最困难的日子,他没有收入,她62元的工资照料一家五口:梁思成,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林徽因的母亲。“老太太爱吃红烧肉,每顿饭都有。她的脑子好像有些糊涂,因为她记得的事情,全部都是民国时期的事了。”
她在他去世后一直照料着老太太,直到老太太九十多岁寿终。
遗憾的是,很多文章提到她时总是选择性地失忆,赞美她隐忍大度的文字几乎不会提到她对前夫匪夷所思的薄情,她必须是真善美的贤妻;当然,讥讽她冷血的辞章也不会描述她对后夫和何老太太尽心尽力的照料,她显然是存心高攀的小人。
究竟是贤妻还是小人?这真是一对非此即彼、万分违和的答案。
现在,她八十五岁了。四十多年里,她全力整理他的遗稿,参与编辑了《梁思成文集》《梁思成建筑画集》《梁思成全集》。
1972年梁思成去世时,她才四十四岁。她以传播他的思想和精神为快乐和荣誉,热心地给国外研究者邮寄材料,有学生从新加坡回来,遵从导师的嘱托向她道谢。还有一个学建筑的女学生,专程赶过来,恭恭敬敬地向她鞠躬,亲切地叫她“林老师”,因为读了她写的那本《建筑师梁思成》不下十遍。
她从没想过再婚,每当看到别家的老两口一起散步,她也难免有些黯然:“要是思成还在,那该多好啊!”
漫长的人生中,谁都有过怯懦、软弱、犹疑、错讹,就好像谁都曾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勇敢、坚定、执着、顽强。有和乐也有伤痛,有美满也有缺失,有错谬也有改过,有亏欠也有偿还,有顺畅也有坎坷。
或者,拖着黑色尾巴的幸福,才是人生的常态
婚姻中的人,冷暖自知,他自己的评价也许才是最中肯的结论。
治愈你:
我们逐渐明白,人生的复杂与曲折远超想象,犹如情感的丰富与纤细远非一己之力能所能控制。
于是,收起轻易做出评价与结论的习惯,对待周遭人与事,有时,慈悲远远比懂得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