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爱上凤凰男(张爱玲)
曾经有一阵子,小区地下车库的入口处总是横着一辆奥迪,其实空车位很多,但它就是唯我独尊地横在最让人不便的地方,业主和保安贴过无数次纸条请车主挪车,依旧毫无动静。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仔细勘察了地形和监控摄像头,把垃圾桶里的烂菜叶和剩汤水全泼到车上,用油墨笔在前挡风玻璃上写:缺德。挪车。
第二天一早,邻居们奔走相告:奥迪君洗得锃亮,规规矩矩停在车位里。从此再没有出现在车库入口。
甚至,热心的邻居很快对奥迪君的传奇了如指掌,这个省会周边三县一郊的男子,原本在公司做销售,意外获得老板女儿的青睐,成为老板的女婿之后,人生立即翻牌,那辆座驾,便是岳父的礼物。
果然,凤凰男逆袭的穷凶极恶在于,经历了漫长的苦涩与等待,终于熬到柳暗花明之后,便视你的宽容为软弱,视你的教养为可欺,视你的尊严如草芥,最终,视你的爱情如粪土。
比如胡兰成。
胡兰成小名蕊生,1906年出生在浙江嵊县,家在距县城几十里的下北乡胡村。在他锦心绣口的文字中,父亲慷慨达观,母亲温和贤弱,两人时常对坐而谈,杯酒小酌,举案齐眉,犹如一对被时光遗忘的金童玉女。
透过字里行间的微弱线索,明眼人读出,他的祖父原来开茶叶店,也曾阔过一阵子,到了他父亲手上,经营不善倒闭了,只好在别人的茶叶店里做些杂活,但无法维持一家生计,以至于长年累月地欠债,直到蕊生自己后来做了“高官”才还清。
他自幼喜欢读书,但若论学历,其实只有中学二年级,二十一岁为谋出路去了北平,在燕京大学校长室抄写文书的同时旁听学校课程。这一步,是他蛹化为蝶的关键,在燕京的时间虽不长,却大大开阔了眼界。
北伐军兴起后他回到浙江,先后在杭州、萧山两所专科学校任教,成了知识分子,却依旧穷困,发妻唐玉凤去世时,家中无力下葬,他四处苦苦告贷却求助无门,最后在干妈那里借得六十元,还招来一通奚落。
这件事对他刺激很深,他甚至从此放弃了任何正义感,一心只想向上爬,就如他自己所说:“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舍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如此冷血的人,日后在政治与生活上的种种表现,也就可以理解了。
由于脸皮足够厚,寄人篱下也能端得住,他很快便得到了“老大”的恩典,汪精卫给他加了薪,月薪从六十加到了三百六,隔三差五的,还给个一两千的“机密费”打赏。
“老大”给钱很猛,喜欢钞票,总是从密室里搬出一摞大钞,砰砰地撂在小弟眼前。这样的场景,童年时代我们在经典港片《英雄本色》《喋血双雄》里看过很多,一般知识分子哪里受得了如此的轻慢,蕊生便贴心地解释说,汪先生这样给钱的方式,透出民间人家对朋友的一种亲切。
他倒是不见外,可见,遮掩困窘,把自己打扮成莫高窟里衣袂飘飘的飞天,是凤凰男的特异功能之一。
岁月荏苒,他俨然是汪精卫嫡系“公馆派”的栋梁,在他的人生哲学里,这是旧时知识分子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绝对的人生大翻牌了。
1943年的南京,或许正是金秋十月的某一天,万里无云,气象可人。
蕊生坐在院落中的紫藤椅上,落叶缓坠,时光悠游,随手抽出茶几上的一本杂志,封面是隽秀的两个字:《天地》。
他信手翻阅,眼光在一篇名叫《封锁》的文章前,停驻了。
他看了一两段,眼睛被慑住了,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坐直了,看到精彩处,甚至把腿盘上了紫藤椅,看完,又翻回来,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遍击节,一次次向朋友推荐,甚至写信跟冯和仪——笔名叫苏青的编辑打听作者,对方答复:作者是个女子,张爱玲。
他便说了那句著名的情话:我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皆成为好。
于是,他便去了张爱玲的居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来自浙江嵊县下北乡胡村的中年男子,用“华贵”来形容当红女作家的住处。
居所由张爱玲母亲黄逸梵亲手布置,充满了摩登、明艳而妩媚的色调,真正的贵族品位,早已超越了遍地古董、满墙名画炫耀性消费的浅薄粗鄙。
当年,只见识过坐在轿子薄纱后地主家小姐的男子,哪里想象得出十岁便穿高跟鞋、梳爱司头的奢华,这间出乎意料的香闺,就像三十六床羽绒被下的豌豆,证明了主人是位真正的公主。
蕊生深深地折服了,凤凰男立即爱上了大小姐。
好出身的姑娘们记牢了,凤凰男最爱招惹的就是涉世不深、自命不凡、家世优越的女子,而且一招惹一个准。
姑娘们总被他们悲戚坚韧的往事打动,为他们拘谨、含蓄、义无反顾的奋斗精神流泪,幻想给那个背井离乡的孤单背影一个扎实的拥抱,融化那颗硬、冷、倔的心。可是,沉舟侧畔千帆过尽,大多数姑娘最终不过成为那条阴沟里翻了的船。
就像胡兰成,一直以名士风流自居,见过的女人太多,随处留的情也滥,但是,张爱玲这样一个旁人不可比拟的女子他没见过——她的气质是从内在溢出来,摄人得紧,对于他这个从乡间底层挣扎上来的男子,她身上的“贵族气”就是最大的吸引力和奢侈品——被高贵孤绝的才女死心塌地地爱着,该是人生多么大的胜利。
所以,他虽然没有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也不认为她有什么美,但他知道这个女子的可贵,就像一个明明喜欢明清粉彩的古董贩子,突然见到了一盏稚拙高傲的汉代宫灯,虽然不是最爱,但他知道那值钱。
于是,他调动起每一个脑细胞编织情网。
他与她谈诗论赋,欣赏她的才华横溢,赞美她的独到见解,把自己拗成一面镜子,照出她最光彩照人笑靥。
他撒娇般地嗔怪她太高,批评她的穿着和外表,借此打击她门第高贵的自信。
甚至,他欲擒故纵。芙蓉帐暖春宵一度,清晨,她要他提着鞋子轻手轻脚地离开,担心被姑姑听见。他却故意穿上皮鞋,落地有声地离去,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尖上。
于是,她被征服了,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小团圆》里的这句话,和《色戒》里王佳芝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想法如出一辙,她很快交出了自己的爱情、尊严、金钱和身体。
大多数志向远大的凤凰男,调情手段都是一流的。
他得意地把成功张扬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他对看重文化品位的人文精英说,爱玲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读得像剖瓜切菜一般,换得啧啧惊叹。
他对标榜出身的官家太太小姐说,爱玲家世高贵,母亲和姑姑都是第一代留学西洋的女子,爱玲自己九岁即学钢琴,把太太小姐们嫉妒得涨肠子。
甚至,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的,她自己很不喜欢,他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
凤凰男的胜利,绝对不能锦衣夜行。
终于,他娶了她。
只是,仙姿盛大的张爱玲压根拴不住胡兰成滥情的心。
他不省心地勾搭上年轻的寡妇范秀美,堂而皇之地用她的钱养护士小周,甚至,范秀美怀了孕也找她伸手要打胎费。她一次次拿出自己的钱,就像拿出自己的爱一样,终于,这场爱情耗尽了她所有的热情与母性。
她决定与他分手,不仅给了一大笔钱,还写下一段无比感性的话:“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的。”
玲珑剔透、冰雪聪明的女子其实很明白,他这样的男人是绝不会真的寻她,他把滥情视为美德,在《今生今世》里洋洋得意地向每个爱过的女子示好,心里没有半点道德底线。
那么,她为什么会爱一个人渣那么久?
难道爱情不是场对手戏?在遇到合适的partner之前岂能轻易开始,不然,演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落寞、可笑又滑稽。
这样堂皇的道理,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张小姐会不明了?只是她清楚,爱情是女人的全世界,却不过是男人的伎俩,与其说她爱他,不如说她爱着恋爱中的自己,以及自己在恋爱中的情绪:激烈、忧愁、甜蜜、颤抖、思念、纠结……一系列的情感,一个高度敏感和自恋的才女不过是爱上了爱情本身,并为这爱情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如果没有这场恋爱,她无论怎样我行我素外界都奈何不了,但是,一旦和“汉奸”胡兰成有了关联,她就必须接受舆论最严厉的评判。
或者,她在内心深处,对于一个从乡下来到大都市的有政治背景的男人,有种莫名的征服感和展示欲。
这就是凤凰男的威力。
好像《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保,他们向来是养尊处优、未历沧桑的女子的天敌,他们胸腔里回荡盘旋的,始终是“光宗耀祖、妻妾成群,光宗耀祖、妻妾成群”的带着回音的呐喊。
幼年的惨痛往往让成年的他们更加冷酷和世故,一个女子又怎能弥补当年一路攀爬而错失的风景?
他们是有志青年吗?不,他们与有志青年只差一步,那一步,便是心狠手辣、忘恩负义。
女作家张爱玲游刃有余地应对男文人胡兰成,而大小姐张爱玲却拿凤凰男胡兰成毫无办法,在她的生长环境中从来没有应对这种生物的经验,她懂得“忍”,却做不出“狠”和“滚”。
她对夏志清软软地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她已经忍成了内伤,他依旧得意洋洋地消费她的名气。
一辈子,她都下不了狠手泼他一身烂菜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