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同学接连在微信里给我发来两篇他写的文章,都是关于故乡硫市,都是关于夏天的物事。让我惊讶的是,这个阔别生养之地已有十几载的中年男子,在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和写作没有任何关联的情形下,所写的文字竟将我深深触动。大到夏天里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小到一只虫、一棵树、一株稻穗、一口老井、一条田埂,仿佛是另一个我在演绎无数个逝去的生命场景,黑白电影一般,将我带入到故乡硫市,让我清晰地想起那些夏天的画面。
夏天的硫市,要说美,就美在她的主次分明,实实在在。剥离了春的繁复与虚幻,又远离秋的黯淡与式微,她所呈现的绝大部分景象,都紧系着农家人的生活,像一年中承前启后的重要时刻,暗藏着人们深刻的艰辛与幸福。
升温的阳光与风,在主导一场悄无声息的嬗变。那些被人们忽视的大大小小的花儿寂寞地谢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果子。在硫市,几乎每一个村子,每一户的屋前屋后,都会有几棵老而丑的桃树与李树,或者在某处坡地上伫立着一棵歪歪扭扭的枇杷树,夏天,它们终于有了出头之日,起初是星星点点,然后是大面积垂挂果实,在风中轻轻摇摆,像临盆的女子在有意无意地显示她的骄傲。
因为青黄不接的日子持续得太久,夏天就成了我们这些孩子们的节日。先是找一根长竹竿,急不可耐地在树枝上敲下几颗尝一尝,起初往往是酸涩得不敢下咽,尤其是未熟的枇杷,嚼上一颗就将嘴巴染成乌黑,而且有一种酸麻的感觉,从舌尖一直传到舌根,好几天不消退。虽然有几分沮丧,但还是每天敲几颗下来,等到有一天发现可以勉强吃下,就一个个像野猴子般爬上树,边摘边吃,哪怕胳膊被枝桠划出道道渗血的口子也毫不在意,直到裤兜里再也装不下去了,才溜下树来。就这样,季节馈赠给故乡硫市的果子,尽管并不那么味美,但还是维系了农家孩子大半个夏天的快乐,而且,它们在味蕾上留下的记忆,无论今天多么甘甜的水果都不可替代。
山岗上是一畦连一畦的菜地,成不规则的图形紧密相连,又以一条小小的沟壑泾渭分明地宣示着各家的主权。夏天催熟了作物,紫色浑圆的茄子、翠绿尖细的辣椒,瓜架上如垂柳纷纷披散的豆角,以及几枚藏身于宽大叶片之下的嫩南瓜,让原本荒芜的土地显得前所未有的富饶。当然,这里是女人的天地,是母亲的专属区,从培土、植苗、浇水、施肥、采摘,到最后变成桌上的主菜,她们的生命,就在这看似简单的劳作中无声无息地流逝了。
我的脑海常常浮现这样的画面,夏日的清晨,绿油油的菜地上折射出醒目的光芒,母亲提着一个简陋的竹篮,小心翼翼地穿梭其中,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衣袖,透明的汗珠从她的脸颊下缓缓淌下。她的眼睛清澈平静,含着不易觉察的喜悦,然后,她满载而归。不一会儿,屋顶上炊烟袅袅,各种清晰的菜香味,从灶房里慢慢地弥漫开来,一直传到门前的大坪里,让正在玩耍的我打出几个响亮的喷嚏。
每每想到这里,我便不停地咽口水,满嘴里涌动着的,是硫市的夏天那美美的味道。
囿于一大片丘陵中的故乡硫市,很长时间以来处在被人遗忘的角落。但在我看来,正因为这样,她的美才能沿袭湘南地域历史传承下来的原汁原味。尤其是到了夏天,从矮矮的山岗到辽阔的垄里,一眼望去,全被葱茏蓊郁的水稻覆盖。稻田与农舍,一端连着乡亲们的白天,一端衔着乡亲们的夜晚,中间就是整个夏天艰辛的劳作。
想起那些日子,就像翻开一册画卷。一片绿茫茫的齐腰高的水稻为底色,父亲像是这幅画的主角,有时,他扛着长长的水车,气喘吁吁地穿过一条条田埂。有时背着一把锄头,身后那一块陈旧的铁,在正午的骄阳中发出刺目的光芒。他的脚步踏出了禾苗拔节的声音,坚定而自信。他偶尔停下来,腾出一只手,握住伸到脚边的一枝稻穗,轻轻地摩挲,我仿佛看见,他的表情因为在目睹稻子饱满灌浆的瞬间而变得神采奕奕,平日里的疲惫烟消云散。再等上一些时日,“双抢”到来,春季播下的种子,就可以迎来累累收成,颗粒归仓,而在这个夏天插下的禾苗,又以具体的方式延续了父亲的希望与期待。
尽管父辈们都已老去,我们都离开了故乡,但夏天在硫市田野里描绘出来的劳动画面,依然有如同诗意一般的美,留在了一代又一代硫市人记忆的深处。
硫市的夏天,有写不完的美!无论相距多远,时隔多久,这些美,都会在你深夜的梦中,或猝然而生的思念里,一一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