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断 青 梅
作者 谭易
演播 心之声 海棠依旧
他第一次看见梅的时候,梅还是一个12岁的小姑娘。
那是在他的故乡,在他五叔的婚礼上。
梅和她的母亲正从新娘子的彩车上下来,花花绿绿的一行人马。
梅最小,走在队伍最前面。
青绿的裤褂,青紫的花鞋。
粉红的手帕。
头上插满石榴花。
而他,是作为五叔的小伴郎站在村口搭彩的牌楼下的。
在那棵像白胡子老爷爷一样沧桑的爱情树下,新郎和新娘交换了信物,小伴郎和小伴娘也互相交换了念想——梅送他粉红色手帕,他送梅一颗从胸前第二颗纽襟上摘下的琵琶扣。
新郎新娘进洞房去了,他和梅被看热闹的人流团团围住,定格成一对隽永的青梅竹马。
他是在梅走后的第二天,开始了少年时的第一次心跳加剧的思念的。
那个青枝绿叶的小妞妞,她的头顶上的石榴花开满了他心里的所有的空间。
他竟然无法把自己从院子里那棵盘根错节一树嫣红的石榴树下引开。
当他痴痴地对着绿树红花发呆的时候,他的新过门的五娘走过来了。
“傻小子,你在想梅。”
他被吓着了。
他不知道是谁偷窃了他的心灵秘语?
是石榴树下灿烂殉情的落英吗?
是望断青梅空留竹马的等待吗?
还是15岁的眼睛里凄迷顿失的恋寻?
五娘娘的眼眸里有一种热辣辣湿漉漉鲜鲜活活的东西。
她在波光流转的瞬间,看穿了石榴树下遗世独立的少年心。
只有低头不语,只有放任心灵的秘语。
让每一种怯如撞鹿的情愫,化作一抹如霞的惊悸。
红了耳根。
却在五娘娘裙袂飘去的当口,唤住她:“哎……”
五娘娘笑了:“你想见梅,是吗?”
他的脸一下子红得比石榴花瓣还红。
低下了头,脚蹭着地。
用脚尖儿在地上画圆圈。
五娘娘说:“等着吧,等到端午节,等着五叔五娘去谢媒人,领着你,找梅去。”
在端午节的草艾香糕雄黄酒的热烈气氛中,他见到了梅。
她藏在内厢的帷幔后面,一双眼睛,露出前生就有的熟稔。
原来,五娘娘要去答谢的媒人,就是梅的母亲。
原来,五娘娘在谢媒的同时也做了媒人。
他和梅,用最快的速度爬到了她家屋后的崖畔上。
看大群的野鸽子在五月的原野上空徘徊。
看莺飞草长的季节里,和他们的心事相映成趣的剪剪风和七彩流云。
后来——
就有一大群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从一片平畴中间,从村畔的乡间土路上走过去。
抹不去欢快的笑颜和红缎被面土漆嫁妆盛彩新娘的喜泪。
他的一颗少年心,就在这一瞬间乱得没有头绪。
侧眼看梅,只见满目的红云,满脸的霞飞。
只见那一日在爱情树下做小伴郎时送给她的琵琶纽扣,被她用红丝线串着,像黑色的一锤定音的鸣奏,一阵阵,和谐到最幸福的乐感中去。
这一天,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但彼此却都读懂了对方眼睛里的内容。
生平第一次,他们学会了用眼睛说话,并且深深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永远等待的竹马,永不枯萎的青梅。
三年后。
秋天。
他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他让五娘娘替他向梅捎去一封报喜的信。
梅也在相同的一天给他写了回信。
她说她要离开家乡了。
她爸爸所在的矿山要招工。
她要去报考女司机。
他在当天夜里就赶到了梅的家里:“梅,你不要去,你才16岁,正是念书的年纪。”
梅笑了:“让我去吧,当了女司机,我也是你的人。”
那一刻,山月隔了秋雾洒下清凄。
高高的崖畔上,第一次,他拉了梅的手。
梅以其山地女儿的灵气和秀外慧中的资质,过五关斩六将,成为全矿特招的八名女司机中最机灵乖巧的一个。
他也变作县城的重点高中的出类拔萃的好学生。
梅的信,像缀满欢颜的树叶,一页一页地飘到他的校园。
铺满他的每一个苦读寒窗的孤寂。
梅说:“我要在华山脚下的驾驶学校完成三年的学业。”
他说:“三年后你是女司机,我一定是飞出农门的大学生,我要拿着大学录取通知单去见你,我要坐在你的大汽车上,我们满世界的奔驰,好吗?”
他们在成熟与长大的思念中送走了一千零八个长别离的日子。
望眼欲穿的1984年在长相思的热切企盼中到来了。
他有了省城里的大学录取通知单。
梅有了证件齐全的司机牌照和独立驾驶的“大解放”。
他们终于在矿山的一片烟雨中见面了。
“噢,梅,我们走过长长的三年,我们在长别离中相爱,我们在暴风雨中相爱,我们将永不分离。”
梅住在她父亲退休前搭就的石板屋里。
穴居的味道,砌了薄薄的青石和长长的板条。
小屋背靠一片火红的石崖,有高高的台阶通上去。
运矿石的小火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穿过隧道逶迤而行。
映山红开满了脚下小河流水的绿洲。
“噢,梅,这就是你反复描述过的,我们未来的爱巢么?”
19岁的梅,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的那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那双黑色的圆口的轻便布鞋,把她和好多年前的那个头上插满石榴花的乡野女孩,非常鲜明地区分开来。
她的头发很长,齐刷刷地扎成两束垂在胸前。
刘海是齐眉童花式的。
衬着亮亮黑黑一双魅眼。
梅说:“这三年,我还学会了写诗呢。”
他说:“哦,真的?读给我听吧。”
梅不肯:“我不。怕丢人。”
他说:“偏要听,就要听。”
梅低下头去。
半天不语。
终于,她抬起眼睛。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让我,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
他看见梅的眼睛里有一抹挥散不去的郁悒。
梅的诗句里有一抹揪人心肺的沉重。
他不知道梅的生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恍惚之中,有风隔了窗户裹着雨丝飞了进来。
弄乱了梅的长发。
迷离之中,梅苍白得像一幅纸画。
他就是在这一瞬间,为梅的苍白和凄迷而动容。
“梅,我爱你。”
梅却在这个时候,一字一板地读出了下面的诗句——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他一下子预感到了什么。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知道,不要!”
抬眼看梅,神色凄然,着在泪流不止的颊上。
看不清明。
夜已来。
“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
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
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那一滴……
清泪……”
他在梅的哭声里,捉到了梅冰凉的手。
灯亮的时候,梅换上了他给她买的那件柔姿纱的蕾丝花边的粉红衣裙,白色小丁字的皮鞋,头发零乱地披散出绝望与凄美。
又是恍惚,又有风隔了帘栊吹来,又见长发轻舞雨丝飘落,一切都在飞。
他双手合十,对着一片飘忽,急急许愿:“不要带走梅,让梅在我身边多留些日子,我愿用今生20年的阳寿换取与梅的一世相守。”
风弥漫了他含泪的虔诚。
他听见梅的声音。
“离开我吧,离开爱你的梅。”
他终于坐上了梅的“大解放”。
那是在第二天,梅送他走的时候。
梅的驾驶技术非常娴熟。
他们风驰电掣地走出矿山。
走过洛华路。
雨非常大。
在洛南汽车站。
梅停下了车。
她说:“我只能送你这一站了,以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一个人去走。”
他说:“为什么这样,梅?我想知道原因,梅?”
梅替他买了一张回丹凤老家的车票,送他上车。
梅不再说话。
1985年的时候,梅结婚了。
1986年的时候,他发现了他们家族里的一个秘密,他的父亲和梅的母亲是鲜为人知的旧式婚姻里的兄妹。
只是因为诸多不清不楚的原因,这桩秘闻被遮遮掩掩了好多年。
但最终还是被他发现了。
如果梅是林黛玉,而他正好是贾宝玉,那么在这个时代的婚姻法里,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不被祝福,也违法。
梅是在好多年前就知道了这一切的。
那时她刚考上女司机,他正上高一。
梅是为了他能考上大学,才故意不对他讲明真相。
现在,他终于考上大学了。
他听到梅说:“离开我吧,离开爱你的梅。”
毕竟,他和梅都是新时代的人,受着法律、道义、伦理的制约。
旧时代的那些婚姻的悲剧和模式,早已时过境迁。
他们不再是宝哥哥林妹妹。
“可是为什么,我们青梅竹马,却仍要在前生,就有人铸造了我们的结局?”
他无法向自己解释这一切。
望断青梅,空留竹马,他的生命里下了一场雨。
他一松手,那块粉红色爱情的手帕,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