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电车
文 | 肖克凡
于是我经常想起那种老式电车。
我说的是那种在我们这座城市已经绝迹多年的老式电车。
只有在这种老式电车面前,我才是个真正的孩子。看如今这世界,真正的孩子似乎不多了。我们都拥挤在那叮行走的老式电车里,一下子就驶入不惑之年而变得不惑了。
想念老式电车的心情,显得有些古典。童年的记忆里,处处与电车有关。在我眼里,电车就是一座座高大宽敞隆隆行走的木头房子。四道铁轨,锃光泛亮地躺在路中央,任那电车轮子轧过来碾过去。电车四通八达,成了都市的一大景观。白牌电车,红牌电车,蓝牌电车……如今繁华的滨江道,当年行驶的乃是绿牌电车。去年的一个夜晚,我看罢京剧独自回家,走的正是这条“绿牌电车道”。白日的人间喧嚣被月光淘洗得干干净净。我一瞬之间又变成那个乘坐电车到达终点的小男孩儿了。
我又看见远处那座法国大教堂。
这里还有一座桥。桥下是那条墙子河。
电车是不过桥的。桥太小。桥前不远处就是电车的终点站——铁轨尽头立着四根铁桩子。
每次都是祖母拎着我的手,挺着身子从电车上走下来。老式电车的台阶,对一个小老太太来说,确是显示了高大。我总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辆电车倒行而去——又满载乘客叮叮当当驶走了。
这时候往往是我一个人立在桥前。
祖母过桥去了,急匆匆去办她的事情。她不让我过桥我就不敢过桥。我是个胆小的孩子。
我知道祖母过桥去干什么。我肯定知道。那时候我四五岁吧?几年之后,我成了一名小学生。我第一次只身走过教堂桥,去看祖母常去的那个地方。
那地方已经改业,变成了租赁小人儿书的书铺。门上窗上,挂满了小人儿书的封面,招徕着顾客。我去那里借了一本《母亲》。我之所以借看这本小人儿书,是因为我很少见到自己的母亲。于是就在小人儿书里去看别人的母亲。后来,我才懂得母爱意味着什么。
站在这间小人儿书铺门外,我心里明白了。奶奶,怪不得这两年您不领我来了呢。原来当铺没了。
每次我随祖母乘电车到这里,都是来典当的。那时候我根本不懂进当铺是一件脸上无光的事情。懂得脸上有光,我却已经不是孩子了。祖母怀揣典当之物,迈着一双小脚走过教堂桥的身影,那场景就像是在昨天。
其实解放之后就已经取消了当铺。后来我才知道,祖母常去的地方名为“小件物品有偿抵押所”,这显然是为了突出社会主义的性质。虽然解放了,但还是有很多穷人的。后来“小件物品有偿抵押所”也被取消了。这对祖母这位常客来说,一定是个沉重的打击。然而我能够记住的只是祖母典当之后从桥那边向我走来时,一派士气旺盛的样子。
我从未见到祖母脸上有过什么愁云。
我也从未听到祖母口中有过什么悲叹。
祖母是个独立性极强的人,永远理直气壮。
应当说祖母是个穷人。祖父死得太早了,不曾存在似的。祖母一个人生活,住在贫民区的一间平房里。那时候我被寄养在外祖母的家中。隔上一段时光,祖母就跑来看我。而每次又都不忍离去,就索性将我接走,去住上几天。
这来来往往,乘的就是那种老式电车。
祖母对外祖母,似怀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出了姥姥家大门,祖母就十分为我高兴。仿佛我脱离了虎口似的。我知道祖母的看法不对。
我说:“奶奶,我姥姥对我挺好的。”
祖母脸色一沉:“你给我闭嘴!”
她使劲扯着我的手,登上了电车。
电车上,祖母便开始不停地说话,一直说到到站下车。祖母永远旁若无人。她在电车上的说话,句句都是对我的提问。有时我贪看车窗之外的景致而几句不答,她就急了。
于是一路之上,我都在忙着回答她的问题。在那叮叮当当而又摇摇晃晃的老式电车里,她的那双细长的眼睛异常专注地看着我。祖母的这种目光,我如今极尽文字之能事,也无法将其描述。我只能说这种目光对我的照耀,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有了。我懂得了唯一。
我依然记得祖母在电车上的那些提问。
这一阵子你吃得饱吗?你姥姥一准饿着你!
前天下雨你准出去疯跑了吧?
夜里你还是光着屁股出去撒尿?你姥姥怎么就这么忍心呢?
那些糖块儿你都吃了吧?没叫别的孩子给骗了去?
叮当行走的电车上,我一一回答着这些永无休止又无微不至的问话。祖母听力不强,有时听不清楚她就要我大声再说一遍。
我就再说一遍,仿佛做了一次小结。
电车上的乘客们,纷纷注视着我的祖母。祖母那如处无人之境的气概,我至今叹为观止。是因为耳聋她听不到世界对她的评价,还是她从来就不把世界放在眼里?我不得而知。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是个刀枪不入的人物。她不念旧,没有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也从不希冀什么未来,更没有丝毫功利目的。在那沿着轨道向前行驶的老式电车上,永远是祖母的现在进行时。到站了,我们就下车去。祖母是一位市井现实主义者。她活的就是一个“现在”。
我每次能在祖母家住上几日,要取决于祖母的财力。我走进那间面积不大但拾掇得非常干净的屋子里,美好的生活便开始了。
宝贝儿,你想吃什么呀?说呀,奶奶给你买去!你想吃糖炒栗子吧?准的!还想吃什么呀?你想想!你可是说话呀!
这时候的祖母,更像是在逼问我的口供。她不善慈祥,发语爽快而近乎强硬。
之后祖母就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居室。这种时刻,往往是她在思考问题。
我当然不知道祖母有多么为难啊。
祖母念念叨叨地出去了。有时出去的时间很长,有时一会儿就回来。无论出去的时间长短,她回来总是不会空着手的。回忆起来,大都是那些我喜欢吃的东西。糖炒栗子,糖粘子,糖葫芦,糖梨,蜜枣,瓜条,藕片,杏脯……令我激动。祖母每次都是一样儿买一点儿,花样繁多之中透着精致。这精致之中又透出了祖母的精明。我就忘乎所以地大吃起来。
偶尔抬头,就与祖母目光相遇。我仍然难以描述这目光。祖母的眉心偏左处,生着一颗暗红的痣。在我的血缘长辈之中,祖母是唯一有痣的人。这就注定了我能牢牢记住她而不会忘记。祖母的这颗痣,使她活到了九十二岁。
住在祖母家的日子里,我的主要生活内容是吃。祖母像是一个模范饲养员,我则是一只小动物。我的一些坏习惯,大多是那时给宠的。譬如说睡懒觉。譬如说猛吃零食。譬如说不爱劳动。还有性急而易躁什么的。
祖母去世之后,这些坏习惯更加牢固地保留在我身心之中,仿佛她老人家留给我的一份永恒的纪念品似的。四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像祖母这样,在我身上刻下如此不可磨灭的痕迹。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永远洞察着我——她留在人间的这个宠物。
美好的日子,总是戛然而止的。上午起床的时候,祖母对我说:“今儿,送你回去吧。”
我就闹哄,说不回去。
我知道闹哄也没有用,祖母言而必行。
这时候祖母必然要拉开被阁上的抽屉,从中拿出那个手绢叠成的小包儿。头天晚上,祖母在里边裹了一毛钱。
她打开手绢,里边竟然变成了五毛钱。
夜里财神爷下凡,给咱们添钱来了。
我就由衷地高兴。这钱来得如此之容易。我怎么知道,这些钱都是祖母舍脸去向邻居借贷来的。为了我,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于是这一天便成了最为辉煌的一天。
几乎是有求必应。祖母先是一声接一声问我中午想吃什么饭,然后就着手准备了。这时间里如果有孩子来找我玩儿,必然被祖母驱逐。不知为什么,祖母不允许我的身边有别人存在。
祖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吃完午饭。她的午饭吃的什么,我从未留意。我只依稀记得当我美滋滋地吃着可口的饭菜时,她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陶醉的表情。
我央求她不要送我回去。她凝神,不理会我。她又开始环视这间小小的屋子。然后就是翻箱子开柜,颇为艰难地寻找着那些历史遗存。
祖母年轻的时候,曾经极其短暂地富过一段时光,后来就破败得一塌糊涂。祖母一生似乎也不曾拥有爱情。偶尔谈到祖父,她总是极其冰冷地一带而过。祖母既不恋人也不恋物。
祖母肯定是翻找出一些可供典当的东西。她洗脸梳头,将自己拾掇得体体面面的。我们走出家门。路上遇到熟人打招呼,她就颇为自得地对人家说。领我孙子出去遛一遛。
我们在东南城角乘上电车,去往教堂,有时车上乘客渐多,有人站到我的身边,祖母就十分尖利地发出吼叫:“看你挤着我孙子啦!”
其实人家并没有挤着我,而祖母却十分霸道地认为,她孙子身边不许有人站立。祖母的这种行为,当然遭到公众的白眼。然而她那无所畏惧的旺盛斗志,竟使众多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至今我依然不曾被母爱所沐浴。但是我却永远不会忘记祖母出于对我的呵护,在老式电车上发出的那种护犊的尖吼。祖母对我的疼爱,已经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于是我对母爱,也拥有了一种间接的体会和感触。
母爱可能是最为伟大的最为崇高的,同时又是最为自私的最为狭促的。母爱可能是理性的,同时又可能是难以理喻的。而祖母对我的那种疼爱,我只能用两个字来比喻:放血。
祖母过桥去典当。她走回来的时候,手里便有了些钱。她领着我沿滨江道一直走到劝业场——钱也就花得差不多了。一路上她不停地问我想吃什么。我的回答稍有迟缓,祖母就急了。她不能容忍她对我的疼爱,出现分秒空白。
在劝业场我们上了电车,叮叮当当一两站地,在四面钟站下了车。我呆呆看着祖母。这时天已渐渐黑了。身材矮小的她,将那些食物一样儿又一样儿给我包好,让我拿在手里。她高声说:“谁敢抢你吃的,你就告诉我,看我下回撕烂他们的嘴。”
其实没有人抢我食品。祖母疼我爱我,便对这个世界持有一种“泛敌情绪”。举凡与我有所接触者,都在心理上被她列为敌人。
黑暗之中我听到祖母说:“走吧宝儿,一直回家别在半道上玩儿!”这时候祖母已经饿了一天了。
我就向西边外祖母家走去。不知什么原因,祖母每次都在这里与我分手而不将我送到外祖母家,至今我也不得其解。是不是祖母不忍心看到我与别人在一起的情形,那对她将是一个刺激。祖母永远认为,我与别人在一起的生活,是在水深火热之中。
今天我懂了,祖母有权利这样认为。
我走出一个路口,祖母尖声喊叫叮嘱着我,小心脚底下别绊着!那葡萄洗洗再吃!
我走出两个路口了,仍能听到她的喊声。
好宝儿,过几天奶奶再来接你……
我走得很远了。回头看,却看不清祖母的身影了。我知道她还在旁若无人地喊叫着。只有和平路上那南来北往的老式电车,成了祖母身后朦胧可见的背景。
祖母如那老式电车,去矣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