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日渐和暖。鸠化为鹰,燕啼莺啭。
桃花灼灼,春风人面。细雨丝丝,湿衣不见。
杨柳依依,春风梳剪。草色新绿,偏怜浅浅。
白绢新裁,且放纸鸢。蒿笋堆盘,还开春宴。
绿酒一杯,长歌一遍。一向年光,此身有限。
眠琴花底,谁思缱绻。梦窄春宽,不违芳愿。
——“初六日,惊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来找我喝酒。这人很奇怪,每次都从东边来,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了很多年。今年,他带给我一封手信。”
好友,见信如晤。今年春早,不过正月廿七,已是惊蛰。听说南方的花都快开好了,柳眼细细,尽是茸茸的水绿,湖边青草地,婆婆纳与二月兰铺缀蓝色的花。玉兰,红叶李,还有早开的桃花与山樱。东风温柔,一点点减轻你一冬沉赘的衣裳,还如一点点宽抚我心头的痼疾。
昨夜,我又重新看了一遍《东邪西毒终结版》,结尾处,又是惊蛰,欧阳锋独坐大漠两天两夜,等一个不会再来的音讯,而后尽饮半坛醉生梦死的酒。东海的桃花岛上,那时已初开了桃花吧,但是不会有一张唤作桃花的容颜。
近日江南,可有小雨?这时节的雨水总是多的,不需要撑伞的细雨中,有情人一双双走过断桥,走过白堤,有人在堤边放风筝,风筝像是要飞过宝石山上的塔尖,老人坐在桃树下,小孩子一路笑着,跑过锦带桥,跑过西泠桥。我不在那里,却好像还在那里,如四年多前的惊蛰一样,从孤山上下来,一眼望见,二三舟子,收拾枯荷。
那时我才知道,西湖里的残荷,年年也有清理的时间,便是此际,林逋墓前的绿萼未谢,植物园里的玉兰刚至盛花期,春将好,春未好,要将浮泛的积年沉渣一一压下,暗自藏好,留待一年新生。惊蛰于我,便是将这一“惊”字刻进心底。
雨水时节,还如一个睡眼惺忪的哈欠,呵出绿濛濛的水汽,惊蛰,已全然睁开了眼,隐隐轻雷,是光阴行经梦中人门前时的辚辚车声,该醒过来了。
我要如何像你描述这种乍醒时的懵懂呢?一切才刚开了个头,清丽的,毛茸茸的,蹭蹭蹭往上冒的,就像新绿,从地表到树梢,一点点如轻烟一般往上缭绕、升腾,犹带着尖嫩的如晴光历落的微黄。春雨将根芽都浇透了,花似人心,好处相牵,新笋亟抽,尚未成林。
轻衫细马春年少。其实我已经说不出来了。我仍能感动于那种生命焕发的力量,那种自带柔光的、丰富却不太清晰的层次,模样每天一变,好像有无穷的不会落空的期待。我早已失却了那种懵懂心绪。
回想起来,我这些年的跌宕心绪,顿挫悲欢,大抵发生在春天。然而此刻,若劝一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想必是扫兴的,也没有人愿听。这是个宜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的时节。春光渐好,怎能辜负?海棠、春樱、碧桃、辛夷、山杏、丁香、梨花……那肆意铺陈的仿佛只应挥霍不足惜的美与丰盛,在某些时刻,好像只是独独为你展开的一般,好像最撩人春色,只是今年,谁能抵抗?让所有的悲喜都开成花吧,让所有的花都尽意开好,不必怕谢。春光要亲身涉足而过,哪怕他年埋骨也是此处。这没什么,桃李春风一杯酒,如果没有跟上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不会那么美。
有一年,我看到道路两旁,白玉兰疯了一样的开,通体无暇,只花萼处略着深绯,排山倒海的纯粹。还有几树初开的紫玉兰,从深绯到粉白渐变开去,美得极富层次,好似情深,可值深哭。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玉兰又有一名,唤作望春。让我会想起“望春”二字的有两种花,梅花、玉兰。梅花在冬日过早的结了细小坚硬的花苞,只等着积温稍足便绽放开来,是种盼望的感觉。玉兰不同,它是真的抬眼在望,孤执的望,无言的望,望的从深绯褪成淡淡的白,望的花瓣边缘发黄发皱渐如揉过的旧纸,跌落尘埃,犹自不肯低头,将视线移开。
十里桃花,灼人眼烫。我不爱桃花,这时节,我偏爱的是玉兰。芝兰玉树如有仙气的玉兰,纷纷开落似有寄望的玉兰。
年年惊蛰,都在我的生日一天或两天前,是以这个节气,于我总是特别一些。今年格外特别,我好像从一个长达五年的旧梦中,抽身离开。有些想笑,未曾料,有生之年竟会第二次辞别同一个人,并且依旧是在初春。
《东邪西毒》里,盲武士只想在完全看不见之前,回家乡看桃花,他念叨着,回去晚了,桃花就要谢了。他的家乡并没有桃花,只有一个叫做桃花的人。黄药师年年惊蛰西行,找欧阳锋喝酒,只是为了再去白驼山,给另一个人带去他的消息,藉此借口,见她一面。后来她病死深秋,死前托付黄药师去送一坛醉生梦死的酒,说喝了就会忘怀。世上从来没有能让人忘掉前尘的酒,那只是个“玩笑”,嗨,请你忘了我吧。
有些话,无法平铺直叙的跟人说出口。有些事,也只对于自己而言,才格外执着、别具意义。就像那山中红萼,涧户无人,开落自纷纷。
临颍不尽,并颂春安。
见殊
丙申惊蛰
图文|汪见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