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яблуко
林捕快是第二天天明时才到火场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宫殿被不可思议地焚烧殆尽,断壁残垣和一地焦土虚掩着污损的壁画。废墟散发出绒绒的热气像毛发一般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脸。昨夜里王宫失火,死者无数,其中以被大火困住而逃脱无路的杂役、宫女居多。只得一人身份特殊:为继任的王新选进宫的冷姓秀女。当夜,王下令架起柴堆原本就是为了将她处以火刑的,火势却陡然升起,也不知怎么地蔓延到了主殿,最终愈演愈烈。除了她,其余皆是无辜。
这隆重的废墟之上,逸散着动物脂肪燃烧后油腻焦糊的气味。他掩鼻,远远看见灰烬中虚掩着的小小一团荧荧白骨。他们说,那就是那个宫女的骨骸。林捕快皱起眉头,心下一阵不快。这也是自然,生前与死后的皮肉似乎是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同一具躯壳,还未腐败,肌肤,毛发,每一样都是同生前一样完好,但质感却是完全相反的:好像内部被掏空了,但又更加滞重,是完全陌生而冷漠的存在。即便是美人完好的艳尸一具,也与生前的皮囊两样,更何况一副散落的骨骸呢?甚至,不会因为“这曾是一个美人”而感到少许的亲切或者可爱,而是更加地可怖,她的气味,肌肉,皮肤,乌发,肢体的曲线,一切可以被附加美好属性的物件都在大火中同其他的美好或粗鄙化为青烟,消失于无形。
“听说,是个美人啊。”同僚窃窃私语,注目那团散落的洁白骸骨,交头接耳道。
“唔?怎么落得这个下场?”林捕快小声问道。
“这却不得而知……有人说,性情很古怪。”同僚道。
“性情冷淡或是乖僻也不至于要被烧死,不过倒是真正的红颜祸水。连累了这样多人。”林捕快看着那女人最后一点残存于这世上的遗迹,感到恐怖。黑魆魆的焦土之中,远远看去那遗骨白得森然。
“这大约算是‘倾城’了。”
拿尸体开玩笑似乎是很不妥,但林捕快们却默然将其接受为冲淡不适感的途径一种。
正午时,捕房内对于王宫走水一事已经流言四起。确切消息极少,只得一件:那女人之前也是住在那条河上的。
那条河。不以真名称呼的事物,人们无非是意欲故弄玄虚或者真心忌惮。那条河大概两者兼而有之。从半年前起,那河水就仿佛是被多情人的眼泪污染了一般,沿河人家取用于洗衣烧饭饮用,那痴情怨气就一并沾染身上,郁结膻中,因此缔结了十余对痴男怨女。剪刀铺的寡妇和小剃头匠暗中传情被发现,当夜寡妇便以磨得锋利的剪子取了小剃头匠性命后自戕。郑秀才在雨夜收留了一个路过求投宿一晚的少年人,翌日郑秀才便放弃功名,与之后人们疑心是狐仙化身的美少年一同云游去了。林家小姐不甘嫁给王员外和青梅竹马的陈家公子连夜逃婚,两家由此结怨,被捉回后两人相拥投河,尸首被打捞起时却被硬生生给拆了开,分别埋葬于河两岸,半月后,两人坟上长出了树,枝干在空中如手指般相遇,相缠,难分难解。就在一个月前,商人冷光醉酒失足落水,溺死河中。最后这一件似乎不同于上述几件,它的怪诞之处在于,仵作断定那尸首是在夜半时分落入水中溺亡的——利涉门一带的夜晚固然热闹非常,提红纱笼竹灯而行,或坐画船沿河直下的游城人不在少数,但深夜时也鲜有人于此出没。更为奇怪在于,冷光的贴身衣物内搜出了一封遗嘱,除了将财产留与妻儿,还将地下秘密的千两埋银分与侄女。如果是醉酒后失足,为什么会有一封遗书呢?随身携带这份详细的遗嘱就仿佛事先知道自己今夜要溺亡一样。此案疑点百出,欲沿着蛛丝马迹追溯时却发现线索毫无延展,像是看到了线头,想要挑起拔出,却发现线头与内里织物间的连接早已被断开。再加之死者家人对于此事总是语焉不详,衙门的态度亦懈怠得很,冷光之死就不了了之,以一开始的论断“醉酒失足落水溺毙”搁置至此。
“慢……”林捕快回过神来,问道:“这个宫女和半月前死掉的商人是什么关系?”
“就是他那个凭空得了千两银的侄女。”
“这就对了,”林捕快将手一拍,“深夜酒家皆关门闭户,与人深夜饮酒聚会,这已是违反常理。更何况,他将近半的财产都分与一个侄女呢?”
“这倒是。很可能是那女子觊觎她叔父财产已久,以色诱之。当夜二人私会,她将其灌醉后,推入河中,造成冷光意外坠河的假象。再以伪作的遗书分得其大笔财产……”同僚们顺着林捕快的话接下去,便觉得案情合理。
“冷光的家人不愿深究……也许就是因为这段叔父与侄女间的不伦——谁愿意家丑被宣扬呢?”
推演至此,剩下的真相,只需印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