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鲜偶遇志愿军老兵
作者 舒文
我在朝鲜留学的时候,常和同学们一起四处走走逛逛。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不大、又不太发达的城市,较少现代生活气息。不过,最令人羡慕的就是这里的大学比比皆是。
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农贸市场了,那里用高价能买回新鲜的水果。虽然,农贸市场离我们的住处不算近,得有六、七里路。通常,我们都是利用周末结伴而去。
有一天,从农贸市场回来的路上,我们看到一位修鞋师傅,忙用生硬的朝语问价:“钉两个皮后跟,‘而吗’(多少钱)?”
修鞋师傅望着我们,和善地说;“总共留花僧?”即中国留学生的意思。
我们顿时兴奋起来,忙说:“耶!耶!” (对的意思)
修鞋师傅把其他客人打发走,让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开始为我们修鞋。我们在心里嘀咕:问了半天价,也没告诉我们。真不知道要多少钱?
工夫不大,几双皮鞋全部修好了。我们问:“一共多少钱?”
“不要钱。”修鞋师傅用纯正的中国话字正腔圆地回答。我们傻了,等到醒悟过来惊喜地问;“大叔,您会说中国话?”
修鞋大叔笑眯眯地点点头。
“太棒了!以后,我们有地方说话了。”见到这位会说中国话的朝鲜大叔,我们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给钱的时候,大叔说什么也不要。他说;“不要中国人的钱,我愿意为中国人免费修鞋。”
我们说;“您不要钱,生活怎么办?”
“家里生活挺好,没问题。”
从此,我们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认识了一位朝鲜修鞋大叔,他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些许神秘与快乐的色彩。只要有空,我们鬼使神差地准去那里,看他修鞋是我们难得的享受。只见他,将锋利的修鞋刀拿在手上,三下五除二,就把该去掉的皮子削掉,要多薄就有多薄,要多厚就有多厚。长长的锉子看起来笨笨的,可一旦握在他的手上,就能做出精细的活儿。只是可怜他的那双大手,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暴露在外,皮肤十分粗糙,手背上的三道青筋凸现,所有指甲的四边都被黑色镶嵌,外端指甲尤甚,那黑色已经渗透到肌肤之中。
说来也怪,只要有当地人在场,无论我们怎样用中国话与他交谈,他都像没听见一样,一如既往地用朝语和我们交流。当只剩下我们几个留学生的时候,他就用中国话与我们畅快地交谈。
他详细地询问中国的情况,北京的变化,问我们对改革开放的看法。我们一边回答,一边也询问他的情况。
我们双方非常珍惜这种特殊的交流,每次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我们几次提出想与他合影,均以他摇头告终,他不仅不同意和我们一起照相留影,也从不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
4月5日,我们全体留学生到沙里院市志愿军烈士纪念墓园扫墓,这里埋着108名将士的忠骨。我们把事先做好的白花别在胸前,站好队,向长眠在这里的烈士们三鞠躬,表达我们深深的哀思。然后,同学们围着巨大的坟冢,把我们从北京带来的二锅头酒,洒向坟冢的每一个角落,生怕哪位烈士尝不到来自祖国故乡的酒……
这时,我们不由自主地想到,烈士们牺牲的时候,大多数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响应祖国的呼唤,义无返顾地来到抗美援朝的战场,把自己的青春、热血,乃至年轻的生命,全部献给了朝鲜人民。同时,把自己的躯体也留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是我们的骨肉同胞。此时此刻,一股酸楚从心底涌来,我们全部哽咽地说;“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我们专门看你们来了,你们好好歇息吧!”
整个墓地,一片呼唤亲人的凄惨哭声。
只有此时,我才真正的从书本中走出来,懂得抗美援朝的沉重感,使命感。我才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战士们的献身。魏巍的《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不再仅仅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美文,体现了志愿军“马革裹尸还”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这篇文章的背后,我们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士身上流出的汩汩鲜血,他们青春的不再,他们生命的终止。他们的妈妈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他们的妻子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他们的儿子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爸爸,他们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自从扫墓回来以后,所有同学都沉默了许多。
这时,留学生图书馆有一本介绍志愿军的书,在大家手中传阅着,名字叫《志愿军战俘纪实》(名字可能不是特精确)。从这本书中,我们才明白牺牲在前线的将士是英雄,而被敌人俘虏后为了回到祖国的怀抱,这些志愿军的战俘受尽了敌人灭绝人性的摧残,依然坚决地与敌人做最后的斗争,可歌可泣,气贯长虹。最终,他们如愿以偿回到了朝思暮想的祖国,他们理应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而他们回国后,却受到了家庭及社会不公平的待遇和指责。
几天后,我们又坐在了修鞋大叔的小板凳上,聊起了志愿军,聊起了我们扫墓时留下的泪水,聊起了志愿军战俘,他使劲睁开那双被岁月抽打的已经变小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们,倾听我们的叙述。我发现他的眼眶装满了泪水,他背过身去,用粗糙的手背抹去了早已流淌下来的泪水。
这时候,我突然问他:“大叔,您是记问棍吧?”即志愿军的意思。瞬间,我们几位同学都盯着他看。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用眼神与我们不停地交流着……像翻译密码一样,我们读懂了那眼神,他就是我们的志愿军,他就是我们的骨肉同胞啊!我们似乎看到了一颗鲜活跳动的心,一名远离祖国多年的志愿军老兵的心,和我们亲爱的祖国紧密相连,贴得如此之近,和我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在朝鲜近一年的日子里,修鞋大叔没有要过我们一分修鞋钱。每当我们来到他的身边时,我们便看到他眼里盛满了喜悦。
我们完成了预期的学习任务,就要回国了。大家凑在一起商量怎样与修鞋大叔告别,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个好办法。我们深知这次告别也可能将是我们之间永远的别离。我们无法想象,他一个孤独的老人,怎样在异国他乡度过自己的晚年。他可能早已更名改性,然而永远改变不了的是那颗中国心。最后,大家的意见是把每个人手中的朝币,全部集中起来留给他,虽然管不了什么用,但留下的是我们对他的眷恋与关心。有的同学提出:“他还像过去不要怎么办?”大家一致回答:“扔下钱,我们就跑。”
第二天下午,我们一行10人来到了修鞋大叔的身旁,由班长说明我们是专程与他告别的,希望他以后多保重,别太劳累了!天气太冷或天气太热的时候,就不要出来了,别冻坏自己,别热坏自己,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要知道照顾好自己……
修鞋大叔满含深情地望着我们每一个人,他露出了坦诚、难舍、忧郁、想对我们诉说一切,又不愿意诉说的缠绵的目光,那目光跨越了风风雨雨几十年。
1950年,自从跨过鸭绿江以后,他的一生究竟承载了多少责任?多少使命?有多少喜怒哀乐?有多少酸甜苦辣?一直到今天,为什么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
岁月是无情的,它不仅在我们的脸上刻下标记,而且它将冲走以往记忆中的许许多多的东西,可是我想,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忘记在朝鲜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日子,更不会忘记修鞋大叔那离别前坦诚、难舍、忧郁,想说又不能说的缠绵目光。
作者简介:舒文,原名魏淑文。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海淀区作家协会监事长,书记。著有散文集《心缘如梦》《上善若水》,中篇小说集《非常对话》。散文《救命的家伙》2004年获《北京晚报》全球通‘手机征文’三等奖;散文《桂林山水感怀》,被山东教育出版社选进2001年出版的《小学生语文阅读文选》第11册。散文《在朝鲜偶遇志愿军老兵》,2009年获北京市庆祝建国60周年文学作品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