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河边2

苏青散文:河边2

2016-11-15    18'24''

主播: 英格丽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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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我记得很清楚,我这一天回家后是如何的默默只坐在灶头间,祖母问我要孩糍粑吗也不理,邻家的月仙姑喊我同去捉蚱蜢也不理,最后她们只得断定我是病了,由祖母半哄半强迫的把我推进被窝里,一面剥胡桃与杏仁给我吃,一面絮絮讲毛伙的故事: “这家伙真是滥好人。”祖母轻轻叹息着说:“就是没分寸。上次我叫他送年礼到你的外婆家去,你的外婆把酒给他喝多了,回来半途上他便醉倒在凉亭里。后来瞧见一个老乞丐没衣穿,他便仗着醉时身热,把你祖父才送他不久的一件丝棉袄子送给老乞丐了,还把你外婆给他的力钱也送掉,这傻子回到家里冻得发抖,一言不发的往灶洞里一钻,才真把我笑死气死咧。——从此我便再不肯送给他祆裤而只说是借给他了。 ”毛伙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的家世是谁也不明白的,他自己也绝不曾提起过,好在人们也没有研究它的必要。他的出现在三十余年前,那时我的祖父新中了举人,家里正感到佣人不够,于是就由一个撑柴船的老大介绍,把他带到了我家。“他的身体很结实,”我祖母说:“只是看去像只没嘴的葫芦。我有些嫌他笨,可是你祖父说,做长工只要有力气,人还是老实些好。” 他的不会说话,真是出乎人意外的,有一次我的外婆病了,母亲差他去探病,他跑到外婆家里便自一屁股在阶石上坐定,摸出根旱烟管来衔上大半天。我外婆忍不住了,亲自扶出到阶前来问他,少奶奶可有什么说的。他苦思半晌后吃吃答道:“没……没有。”我外婆笑着说:“难道连问我的病可好一些都没有说吗?”他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开眼笑的嗯嗯应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句话,是有这么一句话!”惹得外婆家的人都笑了。 而且人家笑话他也不止这一次,据说在辛亥革命那年,城中的军警人等正在忙着替顽固老百姓剪辫子,毛伙不留心时事,自然不知道那些,人们也没有巴巴的跑来告诉他。有一次我祖父差他上城送信去了,在城门口碰到一群人硬要替他剪辫,他立刻把脸色涨红得像猪肝似的,一面心中火冒想:“连辫子都留不住了,还要命干吗?”于是挣脱身子奋力向河心一跳,给救起来时已口吐白沫,恰巧那群人又是誓不达到目的不休的,在他水淋淋的时候仍旧替他把辫子剪掉,于是他伤了心,立誓终身不上城去,回到乡下他再蓄长了发。 于是有人问他:“你也想忠于皇帝吗?”他却莫明其妙的连连摇头道:“皇帝我不认识他。”“那末为什么一定要留辫子呢?”“这个,”他开始藐视那间活的人了,走留辫子的好处也不晓得,“我不要戴身帽的吗?没有辫子盘绕在头顶,帽子可能戴得牢靠/原来为了这,他才拚性命想保留辫子,人们都笑他的蠢,他也绝不管。 我瞧见他总是赤膊戴着这顶警帽,不是挑沉重的谷担,便是在舂米,或做田园的粗活。他时时喘着气,但不大肯休息,有时我祖母瞧着不忍,对他说:‘年价你歇歇吧,拚什么老命?”他听了不但不感激,反而像受了侮辱似的不禁骤怒道:“谁说我没有力气?我虽老却一样的能够做活,这般小伙子比得上我吗?”祖母没奈何只得叹口气说:“不识抬举的蠢牛!”一面使眼色叫我告诉祖父去。因为祖父出来了,他便不敢不服老,只得咕嘟着嘴坐下来休息了。 不成篙帽的时候,他把辫子绕一个合,这样做起来显得利落一些。我很怕见他的脸孔,有时候他挑着谷子进仓去了,我正在仓中玩呢,他便连声怒喝:“还不快滚出去!滚!”气得我连连顿足骂:“老东西不要你讲话!”但也不敢不让开,否则给他撞倒了可不是玩的。“快出去!”他把谷倒在地上又回过头来驱逐我了,我恨恨地只得走出谷仓,但也不甘就下去,只在门口张望,天报应,他在咳呛呢,咳得很重而且是连声的,额上青筋暴胀,像是喉头很难过,不禁伸进两三只手指去捏,呕出来的都是鲜血,天哪!他似乎也吓着了,连忙用穿草鞋的脚一阵乱擦,手指上的血顺便抹在仓壁上,横涂竖擦都是,惊回头瞧见我还在张望,便又端着叮嘱我说:‘别去告诉祖父母呀,我要做活,他们知道了不答应呢。”    这件事我曾犹豫了好久,有一天终于悄悄地告诉祖母了,祖母又告诉祖父,从此祖父就不许他再做太吃力的事了,白天闲着毛伙便只好激着气晒太阳。有时候我轻轻地溜到他旁边,带着怯怯的眼光望着他,意在求他饶恕。他的脸色是阴沉的,见了我哺前向我诉说过去:‘摸道我没有气力,只要晚上睡的是硬木板,一觉醒来,我就可挑着谷子飞奔上楼呢……”他的睡处在使桶间楼上,一扇门板模搞着。硬是不用说,但是毛伙却觉得舒服,晚上胡乱把围裙除下就钻进去,不脱衣也不用点灯,躺下去便呼呼睡熟了。他不喜欢睡棕棚床,因此他从不回家去,虽然他也有一个妻。 他的妻子要钱用了便跑到我家来,向他讨不着,就只好对我的祖父诉说。她是一个矮小的妇人,生得也不甚难看,可惜跟随有些红烂。据我家的老妈子悄悄地告诉我说,她是有姘头的,也曾养过一个孩子,当然以前毛伙从不曾回家去过,也不知孩子是怎样来的,但是她既然生出来了,毛伙瞧着也喜欢,破例在月子里常回家去。可不久那孩子死了,他的妻子子常常痛哭,因此眼睑便做了毛病,姘头终于不要她了,她便常来我家找毛伙缠扰——我的祖父母自始就常劝令毛伙回家去宿,但是毛伙坚持不肯让女人淘坏了身子,他要做活! 做活自然是为赚钱峻!然而他自己又不会花。每到年底我的祖父总提醒他:毛伙,你也赚些钱啦,要买些什么吧?但是他总归摇头说想不出。只是有人向他借,许出重利,他就觉得很有意思,—一把钱给了,从此便不曾讨回来过。因为人家都知道他的弱点,他来讨时只要把面孔一板说:“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钱是没有,你要就拿我这条命去!”于是他便怔住了,赶紧安慰人家,有时候还要再多借给他些,说明以后一齐还。也有人比较心软一些,不忍过于欺弄他,便叫孩子打几斤黄酒来,一包长生果,劝毛伙慢慢剥着吃,喝,他便觉得过意不去了,不推不开口讨钱,有时还自恨力薄不能再多倍些给他哩。 吃喝是毛价最大的快乐,大杯的酒,大块的肉,他似乎此身已飘飘然了。祖父替人家点主去,揖让进退,他一些也瞧不见,因为他正在大吃大喝图个畅快哩。饮够了酒,他只自回到船上呼呼睡去,人家送给他四只橘子解渴,他也不理会,一把揣在怀里就忘了。直到祖父给他们吹吹打打的送着下船时,他这才睁开眼来~手抓橹子,身子站着摇摇晃晃的,祖父没奈何,上了船只好自己用手杖帮着他往岸推;使船漾到河中央去,毛伙的身子摇摇欲坠,祖父低声唤他着意拿定橹子,别把它一失手掉在河心了。    这一天直到黄昏还不见祖父回来,祖母急得坐立不安,三番五次想叫我到河边去望,又恐怕我病着,给风吹坏了可不是玩的。至于我呢,睡在床上也觉得不安,几次想启齿问祖母可有把白布巾交毛伙带去,就恐怕失望的成分居多,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我要到河边去!”我挣扎着起来向祖母说,然而祖母慌了:“你在说梦话吧?” “不,我要到河边去!” 祖母看看拗不过我,就说要去须由她陪着我出去,我骇异了。她是除归宁外向来难得出大门的,这次想是等着急了,恐怕我祖父有什么意外,因此不惜到外面会抛头露面了吧。但是这也不管她,我们还是再多穿件衣服,祖孙两人手携手出去了。 天空渐渐暗起来,远处的树叶模糊了,渐渐连枝儿也看不清楚,树干儿像一条条黑影。河水也是静静的,显得更深更黑,使得人害怕。“莫不是他们…?”祖母战栗着锐声说了,我也不禁心慌起来。河水没有动静,自然不会有什么船撑过桥来,我呆呆地瞧着它,眼睛渐渐睁大,连眨也不敢眨,只盼望着它忽然会一皱眉,那是喜兆,祖父同毛价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只见桥那边祖父吃力地扶着毛伙走上来,我不禁欢呼一声直奔迎过去,毛伙把身子一晃就坐在桥栏上了,橘子,”只只从怀中跌撞出来,我大喜过望。 原来他醉了,连船也撑不动,祖父只得费力地帮着他。直至进了这条河口,眼看着他连橹也持不动了,祖父不会撑船,只好弃舟登岸,扶着他~步一摇的回家来。现在,谢谢天,好容易到了炼铜桥上了!这时祖母更管不得避嫌,抢步上前去帮着祖父搀扶他重新站起来,于是他们三个人在前面,我牢牢捧着橘子跟在后,吃力地却幸而带着欣慰,一步步离开了这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