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蜘蛛吧?”声音低沉而平静。
半朽的墓碑,以及身着黑衣的男子。
与其对峙的,是一名染成樱色的女子。
男子接着说:“蜘蛛网围绕在四面八方,而坐镇在中央的其实是你,落网的蝴蝶那残破的翅膀下,其实隐藏着艳毒的八只长脚。”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事件已经解决了。”女子说道。
“就算事件解决了,你的圈套也尚未完结”男子说道:“以碍事者制碍事者,束缚你的人,全都从你的身边被排除了。但是你接下来又将被束缚,换言之,你的计划还没有结束,对吧?”
“是吗?”女子别过脸去。
“只要除掉接下来将束缚你的人,你就能够名副其实地近占这个国家的中枢,接下来…还有吗?”
几枚花瓣落在女子的脸上、发上、绽放。
“难道…你想对我施以驱魔之术吗?”
“没那回事,没有人拜托,我不会那么做的,你身上没有任何附身妖怪,也没有驱逐的必要。”
“是啊,我亲手除掉了俯身妖怪,就像你所做的一样。”
“这样吗?”男子的眼睛眨也不眨,“换句话说,你为了从一切制度的束缚中解放,贯彻自我,得到归宿,才策划了这个计划,是吗?”
“没错,我想要一个归宿。”女子说:“我…我没有一个立身之处…所以,我想要得到自己的栖身之所。”
“既然要,就要最好的地方…是吗?”
“只要是人,任谁都会这么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女子逞强的说,男子冷酷地注视她。
“没错…关于这一点,你所采用的方法的确出类拔萃,这诡计真正高明,实在不忍让它就这样湮没在渺茫的时间彼方。”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女子说道,微微地笑了。然而,乱舞的无数樱色碎片模糊了女子的表情,她似乎也在哭泣。
实际上,女子也的确在哭泣。
悲伤、辛酸、都是真的。
即使如此,女子还是不得不笑。
男子说:“一年前…你下了毒。”
“有这么一回事吗?”
“两个月前,还有一星期前也是。”
“那又怎么样呢?”
“你做的太过火了。”
“他们三个都是风中残烛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只是在安排自己的归宿罢了,若是默不作声,谁都不会给我一个栖身之所的。”
男子重新转向女子说道:“就算如此,你还是做得太过分了,就算是为了获得归宿,你究竟要在你走过的路上留下几具尸骸才满意?”
女子早有觉悟,说:“你怎么突然满口仁义道德起来了?一点都不像你。还是…这就是你的极限?但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的,你还不是用你的方法,把好几个人给…”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主义主张或私利私欲而做的。”
“真狡猾,的确,你多半都是受到再三恳求,才半被迫地行动,没错,我会想到要请你出马,一方面是因为我看了相模湖事件的调查报告,但毋宁说…”
“是因为久远寺家的…事件吗?”
“是的,那个女子的安身之所被你夺走了,的确,就算你不行动,或许结果也不会改变…不,或许等待着她的,会是更悲惨的结局。所以你救了她…她被拯救出黑暗,结果失去了安身之所,死了。或许,你要说你是身不由己?”
“你似乎误会我了,你那种解释,根本是不了解我的真心。”
“我了解,你和我不同,是个人道主义者,所以…你无法对我出手,不是吗?”
“才没那回事。”男子笑了,“其实,我刚才撒了一个谎。”
女子眯起一双杏眼。男子的轮廓变得清晰。
“川岛喜市,我已经找到了。”
“那又如何呢?”
女子将视线从男子身上转向墓碑的暗影。
男子背对女子,仰望樱树。
“的确,你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动,所以不痛不痒,事实上,他非但没有揭发你,甚至由衷的感激你。”
“这…真令人开心。”
“你无所谓吗?”
“无所谓呀。”
“听好了,我现在的立场,可以像之前的你一样,不,可以更直接的操纵他,他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可以构筑出一个虚像,使你受到法律制裁,或是让你无法见容于社会,我也可以回溯过去,创造出这样的环境,我是这个意思。”
“我不担心。”
“为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人道主义者的你,绝对不会以那种形式使用你的那种技法,对吧?”
“哦?”男子首次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算你隐瞒,我也知道,你的弱点,就是你那种身不由己的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吗?”
“或者说是现代主义也行,你的诡辩,你所编织出来的咒文确实灵验,但是,有时候你却会故意让它产生破绽。”
女子眼神锐利地望向男子。“说起来,你是个反现代的阴阳师,和我一样,是中世纪黑暗的后裔,不是吗?然而你又是个现代主义者,这令人费解。述说远古的黑暗、创造黑暗、驱逐黑暗的人,为何又在咒文里织入要规律、要健全、要做一个现代人,这类温吞的话语呢?你是不是想要借此与社会妥协?若是这样的话,那岂菲重大的欺瞒?”
一瞬间,风停了,花瓣轻柔地飘下。
漆黑的男子犹如死神般的风貌浮现出来。
男子开口了:“这话有些不对,祈祷驱魔是我的工作。纵然不情愿,纵然违反我的主义主张,甚或自相矛盾,都没有关系。我只是选择当下最有效的咒文来念诵罢了。现代、反现代、人道、非人道,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类区别。”
女子反驳道:“这是诡辩。你虽然表现出一副越境者的姿态,但那其实不是越境,而是迷惘吧?你难得表露出来的人道主义,也只能够在现代主义的非生产性上,反照出根植于远古之理的黑暗。鬼蛇神佛都失去了栖身之所,只能够枯坐着等死。你的迷惘使人毁灭,你…也是在杀人,跟我一样。”
“很遗憾,这也不对。”男子纹风不动,“我并未以现代或现在以前这样的范畴来看待历史。对我来说,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过去就是过去。除了将来,包括现在在内的既往全都是同等的。不管是现代主义还是反现代主义,一切的言论都不可能超脱咒文的范畴。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像人道主义,那是因为听的人被人道主义的毒素给侵蚀了。我没有那一类的主义或主张。如果我的话有破绽,那也是在计算之中。”
“但是你…把她给逼死了!”女子难得激动起来。“那并非你的本意,不是吗?”她诘问男子,不知为何,她相信这样的话能够撼动男子。
男子回答说:“那的确并非我的本意,结果叫人难受。但是,那是已经注定好的。由于我的介入,破灭将确实造访,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的。所以,我总幻想着会出现某些意外,使得我的行为失效。但是…这类事情从未发生。”
“已经…注定好的?”
“这一点你应该也明白。”男子静静的向女子挑衅。
女子有些混乱,抚上冰冷的墓碑。然后她开口了:“你的介入搅乱了丝线,虽然你坚持做一个旁观者,但你也明白观测行为本身就包含了不确定性吧?那么…预测根本就…”
一阵旋风卷起覆盖地面的花瓣。
“确实,观测者没有自觉的话,就无法摆脱不确定性的定理。但是只要观测者清楚这样的局限,把自己的视点也放入观测对象之中,就不在此限。我自觉自己是事件的旁观者。换言之,我清楚观察行为的界限。所以我使用语言,用语言区别自己的境界。我连我观察这行为都视为事件的一部分,并置换为语言。我并非想要从既有的境界中逃脱,也并非试图脱离领域化。”
“你…”
“我的悲哀就在于此,我一直在想,难道你不悲哀吗?但是看样子,你只是对这一点没有自觉罢了…”
男子转向女子。
女子颤抖了起来,但是她并未退缩。
男子以勾勒着黑影的凶恶眼神盯住女子。“...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完全不明白你所发动的计划是依循什么样的原理而动吧…?”
女子感到意外,一瞬间忘了虚张声势,退后了两三步。这对女子来说是一种屈辱。男子抓住这一点破绽,进行威吓。
“...所以你无法停手。”
“停…手?”
停手。
无法停手。
樱花旋转舞落。
“你刻意刺激漫无秩序地活动的因子,创造出一个环境,使其中发生的事件能够自行生产出网状组织,不断地衍生出新的事件。每一个因子及行动虽然会对计划本身造成许多作用,但是计划的运作,事件,不会对每一个个体的因果作用有所反应,只是不断地反复生产出事件。
“那么…我…”
“…在这种情况下,主体与客体、能动与被动这种二元对立的认识论将会失效。如此一来,无自觉的观察者只会误认状况。观察者已不再能够客观地认清当事人所获知的现实,修正轨道。观察者知道的情报愈多,观察就愈是沦为隐蔽事实的行动。已经发动的计划永无休止的反复生产新的事件。所以最后…你的愿望实现了,但是相反的,你失去了许多事物。”
“失去…”
失去、失去了。一切都…
“...但是,那不是失去…而是我驱逐了,除掉了。”女子说。
女子摇头,芳葩翩翩飘落。“...就像你所做的,我…”
“那么你为何惊惶?”男子严厉地说,“你…其实悲伤不已。杀害了亲人、朋友,牵连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当然悲伤。”
女子真的很悲伤。
因为,虽然她说了无数的慌,却总是坦率的面对自己的感情。
几枚花瓣散落。
他用一种不知是劝谏还是死心一般的口吻说:“即使如此不择手段获得归宿…你还是甘愿要去吗?今后也要继续同样的事吗?老实说,不管你是悲伤还是痛苦,我都无所谓。你很坚强,而且聪明,我甚至想为你喝彩。只是…在那个体系当中,没有你这个个体。所以长此以往…你会崩溃。”
男子噤声。
女子望着坟墓。
女子想到了借口:“你是说…沉眠在墓地里的死人要找我赎罪吗?这么说来,听说你曾经自称是死人的使者…?”
“你那是诡辩。”
男子笑了。
女子也笑了。
“是啊,我就…听从你的忠告吧。”
此时运动总算停止,同时境界消失了。
“...我会…拒绝这桩婚事。”
男子的眼神浮现忧愁。“你…不后悔吗?”
“不。”
“是吗。”男子说。
“可是…就这样在这里化身为石长比卖(石长比卖为《古事记》中的神之一,如同岩石一般永恒不变的女性)一生守着坟墓,不适合你啊。”
“我不会那样的。”女子说。
“你就是说这种体贴的话…才会被误会。”女子这么接口,语尾却被春天的阵风给吹散了。男子虽未听见,却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女子披上了樱色的新衣。
她开口说:“请为我…高价买下。”
男子再次点头,但是女子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哭泣,若是哭泣,就撑不下去。如今事已至此,我会再一次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不会输,绝不会输。我会活得比你、比任何人都坚强。作为石长比卖的后裔,不管是悲伤还是痛苦,我都必须笑着活下去。因为…”
女子静静地、毅然决然地说。
“因为…这是络新妇之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