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节选#01
“他们驾着车走了,”伯纳德说,“而我却错过了跟他们一块儿去的时间。那些令人讨厌透顶、同时又那么漂亮可爱的小伙子们,那些你和路易斯、奈维尔都非常非常羡慕的小伙子们,已经驾着车走了,他们每个人的脑袋都整齐地转往同一个方向。不过,我对这些大出风头的事情并不在意。我的手指在钢琴的键盘上滑行,没有辨别清楚哪个是黑键哪个是白键。阿契毫不费力就能打出一百分;我偶尔侥幸能够得到五十分。但是,我们俩之间有什么差别呢?可是等一等,奈维尔;让我说下去。那些气泡冒了上来,就像从平底锅里冒上来的银白色气泡;一个比喻叠着另一个比喻。我没法像路易斯那样怀着极度顽强的意志坐到我的课本前面去读书。我得打开那扇小小的天窗,让那些成串的辞藻冒出来,借助这些辞藻,我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从而使这些事情不是支离破碎、互不相关,而是可以看到游动的线条,多多少少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我要给你讲讲那个博士的故事。
“当克莱恩博士做完祷告,蹒蹒跚跚走出弹簧门的时候,看上去他真的相信自己是非常高明的;但是实际上,奈维尔,我们都无法否认他的离去不仅使我们感觉到了轻松,而且还使我们获得一种摆脱了某种负担似的感受,就好像拔掉了一颗牙。现在当他费劲地穿过弹簧门走向他自己的住所时,让我们跟在他的后面。让我想象一下他在马厩那头他的私人房间里脱衣服时的情景吧。他解开他的吊袜带(让咱们讲得琐碎一些,让咱们讲得详尽一点)。然后用一个他所特有的姿势(要避免这些陈腐的字眼真是很难,而且就他来说,这些字眼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很贴切的),他从他的裤袋里掏出银币,又掏出铜币,接着把它们放在那儿,那儿,放在他的梳妆台上。他把双臂摊开,搁在椅子的扶手上,陷入沉思(这是他私人独处的时间;我们正是应当在这种地方看清他):他会走过桃红色的桥去到他的卧室里呢,还是不过桥?这两个房间被克莱恩夫人床头柜上的台灯玫瑰色的光亮所形成的一道桥连接在了一起,克莱恩夫人就躺在那张床上,头发披散在枕头上,正在读一本法文的自传。她一边读着书,一边用一种自暴自弃的沮丧绝望的姿势伸手抹了抹她的前额;她把自己跟某个法国公爵夫人作着对比,叹息地说:‘这就完了吗?’现在,那个博士说,再过两年我就要退休了。我要在西部某座乡村花园里修剪紫杉树篱。我原本可以当个海军上将;或者当一个法官;而不是一个教师。究竟是什么力量,把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呢,他问道,一边凝视着煤气取暖器,他的双肩耸得比我们平时所看到的样子还要厉害(记住,他只穿着衬衫,没穿外衣)。究竟是什么力量?他一边思索,一边回头越过肩膀望着窗户,驰骋着他那些庄严的辞句。那是一个暴风雨之夜;栗子树的树枝波荡起伏。星星在树杈里闪烁。是什么善与恶的巨大力量把我引到了这里?他一边追问,一边伤心地发现他的椅子在紫色地毯的绒面上磨出一个不大的洞。他就这样坐在那里,让他的背带晃来晃去。不过,讲述一个人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是有困难的。我没法把这个故事讲下去了。我正在想方设法地掉花腔;我正在我的裤兜里掂弄着四五枚硬币。”
“伯纳德的故事在开始的时候使我觉得很有趣,”奈维尔说,“可是当故事荒唐可笑地越说越没声,而他张口结舌地捻弄着一截绳子的时候,我就想起我自己的孤独。他总是看到每个人的阴晦的一面。所以我就不能跟他谈起珀西瓦尔。我不能把我的荒唐而激烈的感情向他富于同情心的理解力敞开。那也一定会变成一个‘故事’的。我需要这样一个人,他的头脑面对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对他来说,荒唐透顶也是卓越的,一根鞋带也是可爱的。但我能向谁表露我这迫切的热情呢?路易斯太冷淡,太不着边际。没有一个人——在这儿,在这些灰暗的拱门、哀泣的鸽子、令人振奋的运动、传统的活动和竞赛中间,所有这一切全都那么巧妙地组合在一起,以避免有人感到孤单。然而当我偶尔碰上一些预示着有事情就要发生的意外征兆时,我仍然会感到震惊。昨天,当我经过那个通向那所私人花园的敞开的门扉时,我看见冯维克正举起他的球棍。在草地中央,茶壶正冒着热气。那里还有成簇成簇的蓝色鲜花。那时,一种莫名的、神秘的崇敬心情,一种战胜了混乱的完美感觉突然降临到我的身上。当我站在那个敞开的门口,谁也没有看见我那凝神专注的神态。谁也没有猜想到我当时所怀有的愿望,即:将我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某位神祇,然后死去,销踪匿影。他的球棍落了下来;幻影破灭了。
“我应当去寻找某一棵树吗?我应当丢开这些班级教室和图书室,以及我在上面读到卡图鲁斯作品的发黄的大开本书,去换取树林和田野吗?我应当到山毛榉树下面去散散步,或是沿着那树木的倒影像恶人似的在水中相依相拥的河岸,闲步而行吗?可是大自然太呆板单调,太枯燥乏味了。她所拥有的只是崇高和无限,水流和树叶而已。我开始了对火光、独处以及某个人的肢体的渴望。”
“我开始了对即将来临的夜晚的向往。”路易斯说,“当我站在这里,手搁在威克汉姆先生仿橡木的房门上时,我想象自己是黎塞留的朋友,或是正在把鼻烟盒呈送给国王本人的圣西门公爵。这是我特殊的荣幸。我的连珠妙语‘像野火一样在宫廷里传播’。公爵夫人出于赞赏,从她的耳坠上扯下绿宝石——不过这些缤纷的烟火只有当我处在黑暗之中,在夜晚我的小卧室里才会放射得最为精彩。现在我只不过是个带有殖民地口音的男孩,正在用指关节敲着威克汉姆先生的带橡木纹的房门。这一天是饱受耻辱而且为了怕人嘲笑而加以掩饰的胜利的一天。我是全学校中最优秀的奖学金获得者。然而当黑夜降临时,我摆脱了这具不值得艳羡的躯体——我的大鼻子,我的薄嘴唇,我的殖民地口音——而栖居遨游于无垠的天地。那时我就成了维吉尔的游伴,成了柏拉图的同行者。那时我就成了法国某个名门望族的最后一代苗裔。不过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可以强制自己舍弃这些虚无缥缈的、犹如月光一样不切实的王国,舍弃这些午夜时分的遐思漫游,勇敢面对这个拥有仿橡木房门人的人。我要在我的一生中做到——愿上帝恩准这一天不会太遥远——在这两种我认为存在着惊人明显的矛盾的事物之间,建立某种巨大的联合。为了我所受的苦难,我要做到这一点。我要敲门。我要进去。”
“我已经撕下了五月份和六月份的所有日子,”苏珊说,“还有七月份的头二十天。我把它们撕下来,揉成一团,好让它们已不复存在,只除了是我身边的一个负担。它们全都是萎靡不振的日子,就像翅膀萎缩、无法飞行的蛾子。只剩八天了。八天过后,六点二十五分,我就要走下火车,站在月台上了。那时我的自由将展开翅膀,而所有这些让人皱眉蹙额、束手无策的限制——钟点、秩序和纪律,以及在规定时间准时到这儿到那儿——都将土崩瓦解。当我打开马车的门,看见我的父亲戴着他的旧帽子,穿着有绑腿的高统靴子时,那样的日子就会终于到来了。我会发抖。我会流泪。然后次日早晨我会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起床。我会让自己通过厨房的门走出去。我会到荒野上去走一走。那些影子骑士们的尊贵骏马的蹄声将在我的身后响起,并随后突然停止。我会看见燕子掠过草地。我会匍匐在河岸上,观察鱼儿在芦丛中游来游去。我的手心里将会留下松针刺的印痕。在那里我要掏出并扔掉所有我在这里得到的东西;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因为在这里,冬去夏来,在楼梯上,在卧室里,有某种东西已经在我的体内长成。我并不想别的人在我走进去的时候都带着爱慕的神情抬起头来。我想要献身,被人献身;我需要孤身独处,从而解脱掉我所具有的东西。
“那时,我将穿过在胡桃树叶搭成的拱篷下光影摇曳的通道走回家去。我会遇见一位推着一辆装满柴枝的童车走路的老妇人;还有一个牧羊人。但是我们不会交谈。我会穿过厨房外的花园走回家来,看见沾满露珠的卷心菜卷曲的叶子,看见花园里那间每扇窗户都挂着窗帘的屋子。我将上楼走进我的房间,翻翻我自己的那些被小心爱护地锁在衣橱里的物件:我的贝壳呀;我的鸟蛋呀;我的奇花异草呀。我要喂一喂我的鸽子和松鼠。我要到我的狗舍那儿,给我的长毛狗梳梳毛。就这样我会逐渐把在这里生长在我体内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全部祛除。但是这会儿铃声响了;又得没完没了地拖着脚走了。”
“我恨黑暗、睡觉和夜晚,”珍妮说,“我恨躺在那儿盼着白天来临。我渴望一个星期能够成为没有分割的一个整天。当我一早醒来——当鸟鸣弄醒我的时候——我躺在那儿,望着碗柜上的铜把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接着是水盆;然后是毛巾架。随着卧室里的每一样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晰,我的心脏也跳动得愈来愈快了。我感到我的身体变得僵硬了,而且变成了桃红色,变成了黄色,变成了茶褐色。我的手掌滑过我的双腿和身子。我感觉着它的曲线,它的纤弱。我喜欢听铃声响彻整个房间,接着骚动开始——这儿砰嚓一声,那儿叭嗒一声。房间的门砰砰地响;水哗哗地流。又是一天来了,又是一天来了,我一边双脚落地,一边大喊大叫。这可能是倒霉的一天,不完美的一天。我经常受到责骂。我经常因为懒惰、因为爱笑而丢人现眼;然而,即使在马修小姐嘟嘟囔囔地抱怨我轻率粗心的时候,我也会一眼望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也许是一幅画上的一抹阳光,抑或是一头驴子正在拉着割草机穿过草地;抑或是在月桂树叶丛中穿过的一片风帆,因此我从来没有垂头丧气过。谁也阻挡不了我一边跟在马修小姐身后去祈祷,一边用脚尖跳旋转舞。
“现在,我们将要离开学校,可以穿长裙子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要在晚上戴着项链,身上穿一套白色的无袖礼服。在明亮的屋子里将会举行晚会;一个男人会选中我,向我讲述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事情。他会喜欢我胜过喜欢苏珊或罗达。他会在我身上发现某种品质,某种特殊的东西。但是我不会让我自己只跟一个人缠乎在一起。我不希望被固定起来,受到约束。随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我双腿垂着,坐在床沿上,那时,我会颤抖,哆嗦,就像树篱上的那片树叶。我有五十年要过,我有六十年要过。我还没有打开我的宝库。现在正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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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 曹元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