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着手杖,刚刚理过发,脖子后面有点刺痒,我就这样一路从那些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的街上托着盘子兜售从德国运来的廉价玩具的小贩们旁边走过——圣保罗大教堂,这个展开翅膀正在孵卵的母鸡,在高峰时间,公共汽车和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就在它的掩隐下往来穿梭。我想象着路易斯会怎样穿着整洁的套装,手里拿着手杖,迈着他那生硬的、甚至有点超然的步伐,登上这些台阶。因为他的澳洲口音(‘我父亲,是布里斯班的银行家’),我想,比起像我这种听这些老一套的催眠曲听了上千年的人,他准会怀着更大敬意来到这里。每当我走进来时,总会一下就注意到那些磨旧了的玫瑰花饰;那些擦得发亮的黄铜玩意儿;那种胡乱吹嘘,那种一味讲好,同时还会有一个男孩哀诉的声音萦绕在那座穹顶周围,就像一只失群乱飞的鸽子。我也会感受到那种死者安息和宁静的气氛——仿佛战士们正在他们时间久远的旌旗下面休息。接着,我会对那种装饰着浮华而荒唐的旋涡形纹饰的墓碑嗤之以鼻;我会嘲笑那些号角、凯歌和盾形徽章,嘲笑那种大吹大擂地反复宣讲的所谓绝对肯定的复活或永生。那时,我那游移不定而又充满好奇的眼神,表明我是一个满怀敬畏的孩子;一个拖着脚步、蹒跚而行的领取抚恤金的老人;或是就像那些女店员,天晓得她们瘦弱可怜的胸膛里正怀着一些什么样的隐忧,在交通高峰时间,她们会用自己的虔诚顶礼来安慰自己。我徘徊,张望,疑惑,有时候甚至想悄悄地依附着别的什么人祈祷的飞箭,冲上穹顶,冲破出去,飞向远方,飞向那些祈祷之箭飞往的任何一个所在。然而,随即我就发现自己变得衰弱了,就像那因为失群而哀鸣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向下坠落,怀着诙谐、疑惑的心情落在某个奇形怪状的雕像上,某个用旧了的管口或荒谬可笑的墓碑上;之后,我又开始观看起那些带着导游手册慢腾腾地走来走去的观光客来,与此同时那个男孩的声音回旋在教堂的穹顶下面,管风琴也时不时短暂地纵情奏出一些笨拙的欢悦音调。那么,我问自己,路易斯怎么可能把我们所有人全都庇护起来呢?他怎么可能用他的红墨水、用他那极细的笔尖,把我们统统圈住,使我们融合成为一体呢?那些如怨如诉的乐声在穹顶下面渐渐消失了。
“就这样,我又回到大街上,一边摇着手杖,瞧着文具店橱窗里的铁丝公文夹,打量着一筐筐从海外殖民地运来的水果,低声哼着‘皮利考克坐在皮利考克小山上’,或者‘听,听,狗在吠叫’,或者‘这个世界的伟大时代又要开始了’,或者‘走开,走开,死亡’——把随波飘荡的诗和胡言乱语搅混在一起。永远都会有一些事情等着你去做。星期一后面跟着星期二;然后是星期三,星期四。每一天都会激起同样的微澜。生命就像树一样会生长年轮。就像一棵树,叶子总会落地。
“因为有一天,正当我俯身斜靠在一道通向田野的门上时,韵律突然停顿了下来;韵脚与吟唱,胡言乱语和诗歌。我的意识里出现一片空白。我透过浓密的树叶看见了习惯。斜靠在大门上,我心中悔恨着那么多杂乱无章的事情,那么多不如意和彼此分离,因为你甚至没法穿过伦敦去看望一位朋友,生活竟是那样充满着形形色色的束缚;你甚至也没法乘坐轮船去印度,并且看看一个光着身子的人怎样在湛蓝的海水里拿着鱼叉刺鱼。我说过,生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就像一句未曾说完的话。尽管我可以从在火车上相遇的任何一个推销员手里接受一点鼻烟来吸吸,我却根本没有可能保持连贯一致性——那种对世世代代的人们、对带着红色水罐走向尼罗河畔的女人、对在征服者和移民们当中鸣唱的夜莺的认知。我说过,那是一项巨大的事业,我怎么能连续不断地举步攀登这个阶梯呢?我对自己这样讲,就像有人会对一个一起远航到北极去的伙伴讲话一样。
“我曾经讲到那个在很多次惊人的历险中始终伴随着我的自我;那个在所有人都已上床睡觉的时候,仍然坐在炉火前、用拨火棍捅着炉灰的忠心耿耿的人;那个一直都是那么神秘的人,他总是怀着突然增长了自尊心,坐在一座山毛榉树林中,坐在河畔的一棵柳树旁,俯身在汉普顿宫的阳台栏杆上;那个总是能在紧要关头保持镇定,用汤勺敲着桌面,说着‘我不同意’的人。
“现在,当我俯身斜靠在这道门上,望着眼前五色缤纷波荡起伏的田野,这个自我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没有做出任何反驳。他也不想开口说话。他拳头还没有握起来。我等待着。我倾听着。什么也没有来临,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哭了起来,突然之间坚信自己已经被完全抛弃了。现在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一片鱼鳍来搅碎这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生活已经把我给毁了。当我说话的时候,既没有附和的声音也没有反驳的声音。这是比朋友的死、青春的死更为真实的死。我就是那个在理发店里被紧紧包裹起来只占那么一点点空间的躯体。
“我眼前的景色失去了生气。那就像日光隐没时所发生的日蚀,使得本来洋溢着繁茂的夏日浓绿的大地了无生气,显得脆弱而又虚假。而且,我还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蜿蜒曲折的大路上看见我们形成的那个小团体,看见他们怎么结伴而来,怎么在一起吃饭,怎么在这间房子或那间房子里聚会的情景。我还看见我自己那不知疲倦忙忙碌碌的样子——从这个人身边急匆匆地赶到另一个人身边,干杂务,当听差,出门远行,返回家中,一会儿加入这个团体,一会儿加入那个团体,在这儿亲吻某个人,在那儿又抽身回避;经常为了某种特别的目的而紧紧盯着这些事情,鼻子一直嗅着地面,就像一条正在追踪猎物的狗;偶尔也会把头抬起来,或是偶尔发出一声惊诧的、绝望的叫喊,随后就又重新嗅着鼻子追踪起猎物来。多么杂乱无章、多么混乱不堪的一大堆事情啊;这里有诞生,那里有死亡;有丰富多彩甜蜜快乐的事情,也有费尽心力痛苦烦恼的事情;我自己就这样总是在忙忙碌碌,到处奔波。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再也没有胃口去狼吞虎咽了;再也没有毒刺可以刺别人了;再也没有锐利的牙齿和抓攫的双手,也不再渴望去触摸那些梨子、那些葡萄,以及从果园的围墙上折射下来的阳光了。
“那些树林消失不见了;大地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没有一息声响打破这冬天一般的景色。没有公鸡啼鸣;没有炊烟升起;没有火车驶过。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我这样说。一个斜靠在门上的笨重的躯体。一个死去的人。怀着无动于衷的绝望,怀着全部破灭的幻想,我眺望着那团飞扬的尘土;我的一生,我的朋友们的一生,以及那些反复存在于传说中的人,比如拿着扫帚的男人,正在写字的女人,河畔的柳树——这些也全都是由飞尘所形成的云雾和幻影,那飞尘不停地变动,如同云雾一样消长不定,辉映着金黄或鲜红的色彩,失去它们的最高顶点,时而飘荡到这边,时而飘荡到那边,变动无常,虚浮不定。而我,带着笔记本,编着辞藻,记录下来的只不过是一些变幻;一个阴影。我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做着有关阴影的笔记。我说过,如果没有一个自我,没有分量也没有形象,那么叫我现在如何在一个没有分量、没有幻想的世界继续活下去呢?
“我的沉重的绝望心情压开了我正斜靠着的这道门,并且推动着我这个年纪已老、四肢笨拙、头发灰白的人,走过这没有生气的、空荡荡的田野。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再也看不到任何幻象,再也不会招来任何反驳,只有永远无遮无拦地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留不下任何印记。甚至,只要有一只绵羊一边大声咀嚼着草,一边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或者有一只鸟儿,或者有一个人正在用铁铲掘地也好,只要有一丛荆棘把我钩住,或者有一条土沟,里面潮糊糊地淤满了被水浸泡过的树叶,害得我失足掉了下去也好——但是都没有,只有一条令人伤感的小径在平地上向前伸延,一直通向这同一片风景的愈加寒冷、苍白而且单调、乏味的景色。
“那么在日食过后,阳光是怎样重新回到世界上来的?它既令人惊叹,又显得脆弱。只是无数条朦胧的光带。它就像一个玻璃笼子似的悬挂在空中。它是一个被小罐子一碰就断裂的圆箍。那里面出现了一团火花。紧跟着是一片暗褐色的光彩。然后出现了一团雾气,仿佛大地正在开天辟地头一次进行呼吸,一次,两次。接着,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有人提着一盏绿灯走了过来。随后有一团像白色幽灵似的稀薄烟雾缭绕散去。树林摇荡起来,呈现出蓝色与绿色的光影,同时那一片片田野渐渐地浸透了红色、金色和棕色。忽然,有一条河染上了一片蓝光。大地像一块海绵缓慢地吸收水分一样吸收着色彩。它变得凝重,变得圆鼓鼓的;悬挂在空中;就在我们的脚下不停地旋转和安顿。
“于是这片风景又回到了我的眼前;于是我又看到了那些田野上的彩色缤纷、波浪翻滚,只是现在有一点不同;我看到了,却没有被别人看到。我无遮无拦地行走;却没有任何人欢呼我的来临。那种往日的伪装,那种昔日的回应,都已离我而去;还有那只能反射声音的凹陷的手掌。朦胧得犹如一个幻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留不下任何足迹,只是能有所领悟而已,我独自一人漫游在一个从未涉足过的簇新的世界;擦过一些崭新的花朵,除了能说一些小孩子使用的单音节的只言片语,别的什么也说不了;我曾经编织过那么多漂亮的语句,现在却已失去了语句的庇护;我一直都在跟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人结伴交游,现在却变得无人为伴;我一直都有人跟我一起共享那掏清了炉灰的火炉,或是那装饰着金灿灿的搭环的食橱,而现在我却变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该怎样描绘那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所见到的世界呢?找不出任何字眼。蓝色、红色——就连这些也常常使人迷惑,就连这些也掩藏在迷雾之中,而不是明亮透彻。该怎样用清晰有力的字眼重新描绘或述说任何事物呢?——除了它正在逐渐衰萎,除了它正在经历一次渐渐的变化,就连在一次短短的散步过程中,也都是习以为常的——而且总是这样一幅景象。当你向前走着,每一片树叶都在重复着其他树叶的形象,茫然的感觉就会重新出现。当你带着一连串虚幻的辞藻留神察看时,美好的感觉就会重新出现。你呼吸着实实在在的东西的气息;在下面的山谷中,火车正驶过田野,喷出的煤烟犹如低垂的耳朵。
“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我坐在那片高踞在大海的浪潮与树林的呼啸之上的草地上,看见了那所房子,那座花园,以及那迸碎的海浪。那位正在一页页地翻着画册的老保姆已经停了下来,并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