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但我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是,我的心,我的心却是这样的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汁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双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双臂劳动了。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经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老二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漂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而这,这是为你,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大堰河——我的保姆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