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红绸》
文/高吉波
(1)
母亲嫁给父亲那年,才十九岁;父亲也不大,二十。
据母亲后来说,她当时嫌父亲脸黑,不肯嫁。裹着小脚的外婆便用那个时代的目光剜她,她的眼睛哭成红灯笼,仍没有法子,于是就嫁了。
是一头毛驴去驮母亲的。驴的脖梗儿上系着两道红绸儿。
母亲说,她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两道红绸儿:散乱开来,在风雪天里呜呜响,像一个人在哭。
——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已是满头白发。
(2)
祖父和祖母早不在了。
母亲有一个大姑姐,二十二岁,是村里的妇教会干部;还有一个小叔子,十五岁,正读书。
母亲当家。
姑姑结婚后仍与我父母同住。她因常往区里跑,基本不着家,生养的一双儿女便吃我母亲的奶,以至于八九岁了,还跟着我的哥姐喊我母亲“娘”。
关于我母亲,我二叔也说“像娘”。
有一回,二叔上学,母亲给他的午饭是玉米饼子。
一个同学说:“快要升学考试了,你娘还给你拿这样的饭!”
二叔说:“我娘不在了……”
那个同学说:“这就不奇怪了。”
二叔潜回家中。
母亲领着我的哥姐,像一群猪崽似的,围着一锅野菜汤,在咽地瓜干。
二叔没吭声。他悄悄把那个玉米饼子放在容易看见的地方,便返校了。
据大哥回忆,兄妹为争夺这个饼子,曾打过架。
但对这些,母亲从未在我面前提说;她常念叨的,是育儿的不易。
孩子——一年一个,或两年一个——母亲到三十五岁,已有十一个喊“娘”了——其中还不包括我姑姑生的那两个。
有一年,家里失火。
能跑的,跑出来了;跑不动的,需要人救。
父亲数了数:“哎呀!缺一个!”
话未落,母亲已钻进火光中。
病怏怏的阿九,掉在地窖里。像袋鼠抱子那样救他出来时,母亲的头发、眉毛全焦了。
有时候,汗水、泪水实在滋润不了苦涩的岁月,母亲真想先走一步;但看看炕沿上那一溜儿睡熟的小脑袋,心又软了。
——母亲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头发半白,眼睛却像终于从苦海里登陆的人那样放着异彩:因为我的大哥大姐已能下地干活了,而且是顶壮的劳力。
(3)
母亲一辈子没有跟父亲吵过架。村人说,他们好得不像夫妻。
有一回,母亲给我讲故事。
“从前……”她说——
一个女子看上一个男子,那男子也很爱她,不过因为要随那男子嫁到城里,她的娘不放心,无论如何不许配,她的眼睛因此哭成了红灯笼。
“结果呢?”我问。
“没有结果。”
母亲说,那男子叫“大宝”。
“是怎样一个人?”我又问。
母亲不再说了。
——那时候,我已到城里做事了。
(4)
我是阿九。
现在,我立在母亲的坟前。
坟头上,那些用白纸扎成的阳幡,在初春的风里呜呜响,像一个人在哭。
我怔怔地看着。
在我的泪眼里,它一会儿是阳幡,一会儿是红绸儿。我不知道是红绸儿褪成了白色,还是阳幡染成了红色。
渐渐地,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我的耳畔还响着这样的声音:
“他就在你工作的那个城里,如果在世,该六十八岁了。我在梦里见过他整整五十……年!”母亲断断续续地说,“还是那个样子……”
“谁?”
“大……宝……”
这是母亲和阿九说的最后的话。这些话只有阿九知道。
娘,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