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泉韵
李龙娴
舟曲,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泉水多,是泉城。这里四面环山,一江两河七拐八弯,滋润着山川草木。县城就像一颗镶嵌在群山中的明珠,白龙江波涛滚滚,穿城而过。这里气候怡人,春夏秋三个季节长,冬季短。最冷的时候只有一个月,在元月与二月之间。
由于气候好,海拔低,所以舟曲有着“不二扬州”、“藏香小江南”等美誉。这里到处开着花,满树的花,满地的花。连砖缝石缝都往外迸花。我常常想,倘若在手心手背放上一些土,撒下花种,兴许也能长出花来。
大山给舟曲带来了好运,尤其是带来了丰沛的泉水。
泉水在地底下流淌着,遇到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聚成一眼泉,老百姓发现了舀来一壶或凉喝或泡茶,尝到了泉水的甜味,开始用一些石块圈起来,以后发现泉水越来越大,就起了好好保护的心思。或个人或集体出面,正式地给泉水筑起了池子。水源得到了保护,大家用起来也方便。于是,县城东南西北各街的泉水都被筑池保护起来,人们还给清亮亮的泉水起一个个好听的名字:古道泉、天宁泉、惠泽泉、莲花池等。南来北往的人们路过这里,渴了,就蹲在泉边,掬水解渴。
这个县城架在一座巨大的地下水库之上。一眼眼泉就是从地下水库溢出来的。
南门街头流淌的大股泉水,清清澈澈,咕嘟咕嘟响着,汇成一股溪流,往南面的白龙江奔跑。顺着他人指点的路径,我来到南门薛家泉所在地,我一头闯进一幢木楼四合院,那是个长方形幽暗古老的院子,院子中间,一渠泉水散发着甜味,清冽得像侠士的一把长剑,闪着道道寒光。院子一半阴,一半阳。阳的那一半刺人眼目,阴的那一半,弥漫着潮气,暗影里的泉水,用扑面的寒冷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吸引着人的目光。让人生出一种幻觉:薛家泉是琼浆玉液,是风雨中翻滚着的绿浪。薛家泉水清兮,可以濯我目。我欣喜极了,赶紧蹲下来,把手伸进泉水。哎呀!我的手像被鱼儿狠狠咬了一口,钻心地疼。没等那疼消失殆尽,我又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水中,这下,我接收到了从指尖一路传导过来的极锐利舒服的冰痛,像一枚钢针很有规律地刺着指尖。让人痛并快乐着。脑子一下清亮了,我不由自主地冲着泉水笑起来,心里的歌流淌出来汇进了泉水。烦燥解除了,心神俱爽。接着不由得冒出这样的疑问:该叫这眼不普通的薛家泉什么呢?该怎么热爱这洁净清凉呢?
薛家泉水量大,流速快,绿如宝玉。它不是小打小闹的泉水,它完全称得上一条小河!一条看不见水到底有多深的小河!它是静水深流,声息被泉吸走了。
一直难忘九寨沟的水,那么纯净,那么多彩,九寨沟的水是土著儿女们欢舞时洒下的汗珠,饱满圆润,芳香迷人。九寨的水是一匹五彩锦缎,打扮着那里的一草一木。五彩清澈的水是九寨的最响亮的一张王牌。与薛家泉相遇之后,我不由得惊呼:九寨的水辗转流落,来到了我的家乡,现身薛家泉,大隐隐于九寨,小隐隐于薛家泉了。不知道家乡还有这一招,选一座深幽的四合院,让隐士落了脚。我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为有幸与薛家泉水相遇,为家乡有如此浩荡甜美的泉水而激动。可惜啊,自从二零零八年重建了旧街,自从高楼林立,这股香甜清冽的泉水就消失不见了。它另找了一条自己喜欢的地下隧道,逍遥去了。
无比怀念那股泉水的浩荡与绝顶的甜美,现在,不知是味觉退化了,还是自来水与饮料真的不好喝,反正,不论茶水还是饮料,都没有一丝香醇的感觉。
很多年以前,我们村吃水困难。全村人一天的第一件大事是找水担水。近些的,有水的机关单位,是舟曲林业局下属的机修厂。他们的职工住着家属楼通着自来水。我们一帮姑娘常常提心吊胆地溜进厂部铁大门,轻放水桶扁担,去偷水。哗哗的水声让我们既兴奋又不安,怕哗哗声引来管水的工人。怕人家呵斥轰赶我们。我们恨不得把自来水捂进怀里,不让它发声。我们大气不敢出,浑身的弦绷得紧邦邦的。好不容易接满两桶,一分钟不敢耽搁,踮着足尖飘出来,额头早渗出一层细汗,前脚迈出铁杆大门,后脚抽离出来,一口细溜溜的长气才大胆呼了出来。才敢让扁担吱吱扭吱扭叫唤,但还是舍不得阔步向前,一阔步水就洒出桶面了,心疼啊!自来水比夏秋两季的白龙江水清多了,一桶水可以用到最后一滴。不像白龙江水,水质浑浊,水面飘着浮渣,泥沙能沉淀一指来厚。下雨天气,泥路湿滑,摔跟头坐屁股蹲,是常有的事。拓一身黑泥像穿了笨重的盔甲,左右不舒服,令人懊恼。况且桶翻了,水洒了,胳膊擦破了,掉完眼泪,还得打起精神再下到河边,挑一担水上来。不挑咋办?家里还等着水做饭呢。
现在想起来,那阵的我们像天上飞的大雁,努力伸展着脖颈,额头和手臂的血管暴凸,脸颊绯红,浑身冒气。村子里女人们个子普遍偏低,大概和小时候挑水有不小的关系吧?
我们把目光锁定在挑水的点滴乐趣上。暗中攀比,谁的桶新,谁的桶小巧,谁的扁担光洁轻巧,谁挑水的动作好看,我们让辫子垂在腰际胸前,辫捎绑上花头绳,红绸结,我们轻行慢走,稳健笃定,我们是村里飞出的一帮小淑女。我们提早捕捉估摸汽车的鸣叫,分析它的远近,好闪身让道,用一块花手绢捂住口鼻,汽车一次次掀起一堵堵烟墙,我们一回回被土尘淹没,一个瞧不见一个,凝神屏息几秒之后,我们眨巴着明亮的眼从烟墙后面冲出来,叽叽喳喳,像一群归巢的鸟,拍掉身上的灰土,继续笑闹在沙土路上。我们这些乡村的花骨朵,忽略了生活中的艰幸,只愿采撷快乐。
说起来,机修厂的职工对我们老百姓还是比较宽容的。有些人不规矩,顺手牵羊,拿人家搭在外面的湿衣服,偷人家园子里黄灿灿的南瓜,一只老鼠害一锅汤。机修厂人就拿一种别样的目光看我们。每当被人家当贼一样的怀疑审视,我就浑身不舒服,压抑憋闷,委屈得只想挥拳打倒那只坏老鼠。
我恨那些爱占小便宜的人,他们的行为直接损害了村子的名声。再去担水,人家干脆把水房上了锁。
没办法了,机修厂的水吃不上了。人们想到了城中心的西关泉水。西关泉水即莲花池,是山城的第二大泉水。
跑一趟西关泉水相当于跑三趟机修厂,一担水得搭进半天功夫。吃的水少一些就少一些,好对付,但衣服呢?一桶水能洗净几件衣服?背着脏衣服行走在城里的大马路上,感觉怪异得很,被社会遗弃了似的,一丝茫然无助浮上心头。生活的路虽然在眼前铺开着,感觉却长满荒草。早先的莲花池水量大,水质好,泉水上搭着凉亭,泉水的下游还卧着一座矮矮的拱桥,取水的人、洗菜的人,还有洗衣服的人,依次从上至下排开来,泉水周围从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看着洗衣粉的白色沫子从手指尖滑滑地渗出,继而又随着水流漂向远方,刚才在马路上产生的种种不愉快也随着水流远去了。
东街也有泉。最大的那眼泉负担着大半个县城老百姓的吃用。打算做饭了,人们才端着竹篮提着黑亮的茶壶,慢悠悠地来到泉边。竹篮里盛着擦好的洋芋丝,萝卜丝,摘好的白菜菠菜,把篮子浸入泉里,来回翻搅,丝儿白亮了,小菜碧绿了,人们满意地端起滴答着水珠的篮子,茶壶淹满泉水,惬意地笑着,招呼着,让淡蓝的炊烟飘上房顶,让饭菜的香味溢满整条街道。
东街的泉水吃用也是分开的。若有人把赃衣服放进吃水的泉里,就会招来众多白眼。有的人还主动承担了护泉的重任。谁要是厚着脸皮想在吃水的泉里图方便洗衣服,定会遭一顿臭骂,惹一肚子不快。
东街人把泉水引到一堵石墙外,筑起了一道长长的水槽,供人们洗洗涮涮,东街泉和东街人一样精于打算,泉分主次,吃洗两不影响两不耽搁。一到夏天,水槽的世界格外热闹。孩子们玩水,和水亲近,笑着闹着,整条街呈现出繁盛和谐气象。
2010年的那场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之后,山城的许多眼泉都被冲毁,彻底不见了。泉城的泉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闪烁着点点银光,叮咚着匆促着,像我的老母亲瘪着没牙的嘴,没命地向我叨叨。我努力隐忍使眉峰凸起,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个人在泉边长时间徘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