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随父迁居温州,一生颠沛流离。
父亲在没落中制造假象维持贵族的生活,母亲远赴国外追求新时代的信仰,她一个人,读书,画画,写字,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说,越来越骄傲也越来越沉默。
后来父亲娶了姨太太,本身就空旷寂寥的亲情更加萧索了。
最后挨的一次打,心底最后一点对父亲的期望也破灭了。
后来她笔下所有的父亲都像父亲,冷血贪婪,算计无情。
混乱中,她只觉自己的头一会偏到这一边,一会又偏到那一边,耳朵也震聋了。先还满地滚着,后来便不动了,但仍然大睁着眼睛,仇恨地看着这屋子,那些摆设从来没有如此明晰过——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子,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墙壁上挂着陆小曼的油画。红木桌椅,珐琅烟盅,钮扣大具体而微成套摆设的宜兴茶壶玩件,旧时宫里得的内画鼻烟壶,青花瓷瓶里插着卷轴和野鸡翎,银盘子上立着长翅膀的天使雕像……这间屋子充实到拥挤的地步,塞满了金的银的镶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独独没有亲情!她恨!
穿着各色绣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脚在面前杂沓往来,满屋子都是人,可没有人味儿!
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里可以喷出火来,她希望烧掉这屋子,也烧掉她自己,可是最终她只是无力地闭上眼睛,再也不能动弹。何干早吓得傻了。这是亲爹亲闺女呀,如何动起手来竟像前世仇人一般。她扎撒着手,拉不开也拉着,劝着,求着,眼看小姐已经躺着不动了,老爷还不停脚地踢着,这是想要小姐的命啊!别的人也都看着实在不像了,都拥上来劝着,终于拉开了,张廷重犹喘着粗气说:“把她关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谁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
她逃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但生命从此开始不完整。
一九二五,母亲黄逸梵出洋留学。生命的缺口从此又开了一部分。
那时爱玲还是因为小孩子心性对母亲崇拜有加,最初的记忆之一是她母亲站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她看得艳羡,声称:“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母亲就是张爱玲的未来模版。张爱玲曾这样描写她的母亲:“她才醒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她的老师弗朗士给了张爱玲八百块钱做奖励,张爱玲满心欢喜以至于舍不得那钱存到银行里,因为“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
张爱玲把这笔“世界上最值钱的钱”拿给她的母亲黄素琼看,这是她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有如此底气,她都庆幸她母亲当天喊她去,她一时也不能忍。张爱玲揣揣然把钱拿到母亲的眼前时,黄素琼什么也没说,只叫她放在那里,就打发她走了。张爱玲坐立不安等了两天,再去她母亲下榻的酒店却得知那八百块钱已经被母亲轻描淡写地在牌桌上输掉了。
自此,张爱玲对母亲死了心。
无法形容的震荡。弗朗士可以说是张爱玲的初恋,是她这一生最为仰慕的人,在她惶惶然的少女时代,这八百块钱的鼓舞,被张爱玲视为“生存许可证”,这世上最值钱的钱,她不明白也不原谅,为何母亲对她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她的母亲急躁,自私,严酷,她想把张爱玲打造成一个优雅的名媛,但张爱玲却不是这块料。她没有那种活泼妙曼的风范,走路跌跌撞撞,始终学不会巧笑浅嗔,一笑就嘴巴全张开,一哭就是青天落大雨,让黄素琼很失望。除了写在脸上的质疑,她还会冲着女儿咆哮,声称后悔当年认真照顾她的伤寒病,还说她活着就是为了害人。
她发泄完情绪,该干嘛干嘛去了,却让张爱玲长久地不安。
“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黄素琼大概是爱女儿的,否则又怎么会请每小时五美元的犹太教师帮她补习,还亲自教她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她曾为自己的这些作为申辩,是对张爱玲的挫折教育,可实际上,她早就跨过了那条线。她狠狠的把张爱玲推出了这条线,以至于张爱玲把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定为“欠债与还钱”。
从此,对爱玲而言的母亲黄素琼变成了黄逸梵,从原来婉约本分的名字里挣脱出来,她是独立且昂扬的。也许那个时候,黄逸梵还没确切地望见自己的未来,也没有预想到,这一走,竟是一生。
难以归去的开始。也给张爱玲留下一生难以愈合释怀的伤痛。
>里描写的长安母亲对钱的苛刻未尝不是来源于此--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
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
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
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
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
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
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她后来一生都把钱看得很重,一生都没原谅母亲,也没有放过自己。
一九二七年,随家回到上海,不久,母亲回国,她又跟着母亲学画画、钢琴和英文。张爱玲对色彩、音符和文字都极为敏感,她曾说:"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一九二八由天津搬回上海读《红楼梦》《三国演义》。
一九三零,父母离婚,由天津回上海,为了入学母亲给她改名张爱玲。
那时,她十岁,看到爱情与生活的第一次伤痛。但还是心有期望,直到后来在一次次沉默、失望中,她渐渐长大了。
一九三二,从第一篇《不幸的她》开始写。生活的禁锢与伤痛找到了出口,慢慢的就写了一生的故事。实在是太寂寞了。
写她童年在没落贵族的生活里接受的大家闺秀的教育,写官僚纨绔的父亲的恶习与新时代女性的母亲的远行,写孤独,写早慧,一笔一画给自己写好了结局。
一九三八年,在困境中终于长成大姑娘再一次接受了命运的考验。她虽然考取了英国的伦敦大学,却因为战事激烈无法前往。
一九三九考进香港大学。
弟弟张子静后来写,街上来来往往都是穿人民装的人。我记起有一次她说这衣服太呆板,她是绝不穿的。或许因为这样,她走了,走到一个她追寻的远方,此生再没回来。
怪不得王安忆说她,唯有小说才是张爱玲的意义。所以,认识的结果就是,将张爱玲从小说中解救出来,然后再还给小说。
她写活了一段故事甚至一个时代。
白先勇后来也评论说:张爱玲当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她的文字风格很有趣,像是绕过了五四时期的文学,直接从《红楼梦》、《金瓶梅》那一脉下来的,张爱玲的小说语言更纯粹,是正宗的中文,她的中国传统文化造诣其实很深。
她读《红楼梦》,喜欢穿各式各样的旗袍和口红,在自己的天才梦里平庸着,漫不经心的优雅骄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