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闲钟》作者:简媜
空城,是我。
经年行路,风霜中最惦念的是故乡那扇小轩窗。几次梦里潜入芭蕉院,看见少年的她正在梳妆。她的夜半孤影 让我刻骨铭心。
无家,可以告平安;无兄弟,可以话桑麻;等我的人,我却无梦相赠。身,已如秋蓬,心,寄予流水,我怎能再做春闺梦中人?
故里重回,旧友流散;与我缔结初梦的人早已儿女成行。最后一个牵动心绪的人既已建筑家室,守住了春花秋月,我也可以完全放下了。
她不会知道那个出远门的人,此刻,静坐在集市的角落,远远看她提篮牵儿从眼前走过。她哪里会听到,当她与小贩争斤论两之时,我那幽微的叹息。
她哪里会知道,多少次我在梦中重回江亭,折了春柳,放在她打水洗衣的井边。她哪里知道,我仍旧熟诵当年的誓词。每当与锣鼓花轿错身之时,那誓言绞痛着我的心。她怎会知道,我山高水长 想遗忘她的容颜,却在异乡固执地寻找似她的身影。
我是一个不告而别的人,我是一个毁了她少年春闺的人,我是一个辜负她的人。
那么,除了遥遥一见,我又能怎样呢?
就让她永远不知道我的生死吧,就让她永远怨恨这个名字吧,只要她可以平安地过着 过着她眼前的日子,这就足够了。
离开故乡的那个夜晚,我是空了的人,空空如野。
秋霜满天,江水渐寒。
如果,子夜放歌,有什么比叹息更刻骨?子夜寻醉,有什么比忘川更消愁?
钟声隔江传来,仿佛知晓了我的心,那染了秋霜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清寂,一遍遍地告诉我忘了吧,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