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岩听声
李国春
一
众山之中,小大无定,物我茫然。眼前这高岩,号称百丈,极目难穷天外。人从山外走来,坐于磐石之上,听风奏七弦,如泣如诉。在这小我世界中,丈八空间,有一些风躲进石罅、树叶、水底,以及青萍之末,人未来时,若遇阴阳相荡,雷雨交加,则风呼啸如同怒涛,摧枝撼石,与天地同和,连水波也伏于涧底,岩前顿时了无生机。人来了,眼下晴空中无一丝云翳,此刻的我安坐于绝巘之前,风休息于万窍,俯首贴耳。
前日读《乐记》,曾抄录类似气盛可以化神,和顺积于心中,英华发于外的章句,这一刻竟涌上心头,忽然觉得神朗气清。此刻,不知是我在听风的悲回,还是风在听我的低诵?
二
而此刻的蝉,没有夏之欢乐,只有秋之悲悯。
世上夏蝉数不清有几只。但有几只蝉耐不住浮世的喧闹,逃进了百丈岩。
猜想夏快尽了,蝉必先知。《礼记.乐记》里说,凡音之起,都是由人心生的。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耳边的逃蝉,生命短促,竟能与星辰山川鬼神物候相感应,天上斗转星移,涧边水涨水退,树上叶青叶黄,蝉都能感知物的变化,随之抖动着羽翅,单只为声,数只为音,如此互参同契,妙不可言。
抬头看百丈崖的蝉,栖于槐树枝杪,绿叶覆盖不见身影,客来了,其声振于树丛,散在空谷,欢天喜地。客要走了,则力竭声嘶,其声急促,蝉是在悲秋风突如其来,哀生命与黄草树叶一同摇落萎枯。我走之时,恰在晌午,数百只精灵,为秋风将至唱出了最后的短歌行板。
三
清泉是从岩缝里淌出。想掬一捧解渴,手未至,而凉气逼人,浃髓沦肌。
这水不染尘土,记得是窖于史前时代的,有太古遗风,有隔世雷音。
孟秋,想真正读懂百丈岩剩水, 莫过于独自盘桓于岩石洞前,听水弹弦。
那时你不妨闭目冥思,恍于遁世。这汩汩泉水是从伯牙摔断的那张琴里流出的,琴碎了,被樵人拾得,伐岩顶上的古桐,斫成一张新琴。水从洞中淌出,先是枕在石头上,水声温和飘忽;水越过顽石时,碰撞铿锵,音节清越,如孤鹤鸣于九皋,如中秋之月挂于午夜;水将离我远行,沉沦低迥,留下幽冥的颤音,如月下泠泠梵音,恰便似美人远去的环佩。
而此刻,一首汉代苏武《别友》在耳边响起:“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秋风将至,百丈岩的流泉,空留几缕汉代遗音。
【作者简介】 李国春,男,一九五八年生,安徽桐城市人。现任职于桐城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安徽省桐城派研究会常务理事;安徽诗词学会会员;政协桐城市文史委员会委员。
作品以历史文化散文见长,兼写诗歌、小说。尤喜文言写作,好古体诗。作品刊发于《安徽文学》《厦门文学》《荆江文学(文言版)》《合肥晚报》《安庆日报》等数地报纸副刊,《桐城派》《安徽佛教》《山东图书馆》《皖江文化》等学刊。近年有历史文化随笔集《风铎声声七百年》、历史文化专著《桐城古城文化辑稿》《望龙眠——若水庐诗文集合卷》刊印。获2015年度安徽省作家协会金穗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