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老白汾
寇建斌
爷爷不喝酒,却珍藏着一坛老白汾酒。
这坛酒平时见不着,不知藏在哪里。酒坛粗瓷黑釉,憨憨实实,上下粗细差不多,像半截黑木桩,土的掉渣。爷爷却视同宝物,唯有每年他老人家生日那天大家给他祝寿时,才会捧出来,舀出一小杯酒,闭着眼美滋滋地喝下。我小时候想,这坛里的酒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琼浆玉液,便趁着爷爷高兴,抢过他的杯子抿了一口,谁料一口下去,嗓子眼里就像着了火,火一路往下烧去,感觉整个人都被点着了,我吓得满地打滚,爷爷却乐得哈哈大笑,家里人也都跟着笑。我很生气,一个打挺站起来,想发火。忽然发觉火不烧了,身子变得很轻飘飘的,似乎借阵风就能飞上天,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又去抢爷爷的酒杯,爷爷见状赶紧一口喝掉,连酒坛子也藏了。
爷爷每年只喝这一杯酒。喝前有个固定的节目,撩开衣襟让大家观看胸间那块紫红的疤,然后讲他终生难忘的那件往事。
爷爷的开场白多少年不变,我都记熟了,他还没开口,我就说起来,“要不是有这坛子酒,神人也扛不下来。关公刮骨疗毒,是在胳膊上,我是开膛破腹啊。”爷爷也不恼,接着我话说,“这是真事啊,没有这坛子酒,子弹取不出来,伤口止不住血,缝不上,我就壮烈啦。”爷爷眯起眼,一下子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让他们措手不及,面对几倍于己的敌人,只能边打边退。好不容易熬到天黑,部队集中火力,冲一个方向突围,好几个战友倒下了。眼看就冲出包围圈了,一颗子弹射穿了他前边的战友,然后击中了他。战友当场牺牲了,他被身后的战友背了出来。路过一个村子稍作停歇时,卫生员要给他处理伤口,才发现那颗子弹留在了他的胸腔里,位置很深。卫生员尝试着取出子弹,他疼得受不了。没有麻药,卫生员很发愁。这时,房东汉子抱着个黑坛子进来了,打开封口,浓烈的酒气溢出来。汉子把坛子递给他,说:“喝吧,喝醉了就不疼了。”他二话没说,双手捧起坛子就喝。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也是一辈子唯一喝醉的一次。晕晕乎乎中,隐约能听见屋里人说话,也能听见刀子剪子割肉撬骨的声音。只是那些声音隔得很远,似乎跟他无关。醒来,队伍已经开拔了,他被留在了汉子家养伤。汉子递给他那颗子弹,说他命大,再进去一指就是心核儿。伤养好,他就去追部队了。战争结束以后,他带着好几坛老白汾酒,找到那个村子,找到那个房东汉子,换了老汉的黑酒坛子。他紧握着汉子的手说:“老哥,我这条命是你这坛酒换来的,我要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此后,他每年过生日之前,都会让人给那个汉子捎坛酒。后来走路困难了,便委托家人去办。直到前些年,村里那家人捎来信,说老汉已经过世了,是喝了他的酒走的,一点没受罪,不让他再捎酒了。他听了,沉默了好久。再过生日,他便倒出两杯酒,先默念着什么,打开窗户,把一杯酒洒到窗外,再喝自己那杯。
黑酒坛子越来越轻了。这年爷爷倒出两杯酒后,摇了摇坛子,又对着坛口仔细瞄了瞄,长叹一口气,说:“酒不多喽,等酒喝完,我也就该走喽。”大家刚要劝慰,他摆手截住,嘱咐道:“等我走后,这个坛子你们要保管好,一辈一辈传下去。”
我们试图往那坛子里再灌些新出的老白汾酒,却不知道酒坛藏在什么地方。看着坛子里的酒越来越少,一家人很是发愁。后来爷爷藏酒的地方还是被我发现了,是在他卧室里的一个柜子里,只是柜子上了锁,钥匙整天挂在爷爷身上。不过,这难不住我,趁爷爷不在,我移开柜子,弄出个小孔,就把事办了。
再过生日时,爷爷摇着酒坛子很纳闷,自言自语,这酒怎么不见少呢?我逗他:“给喝一杯不?”
爷爷瞪我,“盼我早死不是?”
我赶紧求饶,“岂敢,岂敢,爷爷寿比南山,死不了。”
爷爷叹口气,“人哪有不死的,酒不多了,喝完,我就走啦。”
我就偷偷笑。
作者简介
寇建斌,男,河北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河北省安国市文广新局。在《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莽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若干。曾获湖北省首届“屈原文学奖”、庄逢时海内外微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