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草垛》万育明

《远去的草垛》万育明

2021-06-28    13'03''

主播: 大卫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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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远去的草垛 万育明 秋天的黄昏,当夕阳给故乡的小村庄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后,一切显得那么的安宁与祥和。而在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则必会有一座金黄色的草垛,静静地伫立。在秋收后的乡村里,像这样的草垛会一下子涌出许许多多。它们像一朵朵堇色的蘑菇,散落在家前屋后,散落在村头庄尾,散落在谷场、河滩、田埂…… 这样的景象,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不经意间,那金黄色的草垛便会勾起我儿时温暖欢欣的记忆。 小时候,往往会在一个秋天阳光充裕的下午,父亲带领一家人堆草垛。在旧草垛的基地上,父亲先做好根基,然后一层一层地用铁杈将草摞子规则匀称地堆放。父亲堆草垛时,很细心地掌握着稻草堆砌的松紧度。太松,容易坍塌,太紧,取草时又会很难拔出。 草垛慢慢地高起来了,父亲也越来越高。秋天的阳光清朗朗的,照在父亲刚毅的脸庞上,照在父亲健硕的臂膀上。他在上面有力地挥动着铁杈,并指挥着在下面递草的母亲,以及负责捆草、拖运的两个姐姐。 “最喜小儿无赖”。最小的我,一开始也抢着帮忙,学着姐姐拖运草摞子,可拖运没几个便倒在稻草上歇息偷懒了。此时,刚刚经过一晌午的曝晒,一摞摞稻草显得更加的金黄,散发着特有的清香。我在上面翻翻跟头,打打滚,一个人玩得满头大汗。玩累了,躺在厚厚的、软软的稻草上,翘起二郎腿,惬意地抖动着。漫不经心地看着蓝蓝的天空上飘过的朵朵白云,看着业已堆成的草垛顶上父亲高大的身影,那白云仿佛就落在父亲的头上似的。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像父亲秋季堆成的这样一座草垛,将是农村人家度过冬春两季的主要燃料。宋人吴自牧《梦粱录·鲞铺》中记载道:“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为开门七件事之首事,更可见草垛对农村人家生活的重要性。农村人对自家的草垛,一般都很当事。取草时是绝不能用蛮力的,否则容易倒塌,且烧火时得惜着点用。每天从草垛里取一些,送进简陋的土灶膛里。它们化作了灰烬,化作了炊烟,从灰褐色的烟囱口袅袅升起,飘散在村庄的上空。 草垛一天天变瘦了,但它烹香了一日三餐,默默地供养着村庄里的人们。于是,这起初金黄丰满的草垛,经过风吹日晒,经过日复一日的供燃,便渐渐暗黄下来,清廋下来,如同尘世间所有为子女默默付出的平凡母亲。 冬季里,寒风呼啸过后的村庄,显得格外的冷清。然而,往往在一座座朝阳的草垛下,会传来一阵阵欢笑声,给冬季的村庄增添了许多的温馨与动感。一群男孩围蹲在草垛下的一块空地上,饶有兴趣地玩着玻璃球,谁先进洞谁就赢。轮到其中一个小孩弹玻璃球了。只见他趴在地上,对着洞口瞄了又瞄。一张冻得皴裂的红扑扑的小脸蛋上,鼻涕和哈喇子都快滴到地上了。那股认真劲让人惊讶,他们全然不顾胸口接触地面的冷气,只想玻璃球进洞,便是此刻最伟大的目标和骄傲。 有时,玩累了玻璃球,我便会钻进草垛上早已掏好的小洞——刚好能容下一个人。晒着暖洋洋的冬日阳光,翻着心爱的小人书,周遭萦绕着阳光曝晒后的稻草所散发出的缕缕清香。这是一套《哪吒闹海》的连环画,是父亲特地从镇上的书店买给我的。我一般只看画里的人和物,因为能够认识的字实在太少,所以也只能看个热闹,看个大概罢了。 春天来了,天气渐渐暖了,大地开始泛绿。经过一个冬季的供燃,草垛比以前清瘦了。 正午明媚的阳光照在有点暗黄的草垛上。一只不知谁家的老母鸡在草垛附近转悠着,一个小男孩也在草垛附近悄悄地蹲守着。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早早地吃完午饭,急切地告诉母亲,他去上学了,其实是为了“寻宝”。他已经跟踪这只老母鸡有些日子了,今天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原来,老母鸡在草垛里早做好了一只窝。 老母鸡在安静地待产。小男孩也在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静静地等待。 “咯、咯、咯”,老母鸡叫着跳下草垛,骄傲地挺着胸脯,迈着蹒跚的步子走了出来。小男孩惊慌地四处张望,生怕鸡鸣声惊动了附近路过的人,急忙上前驱赶走老母鸡。可怜无辜的老母鸡,刚刚下蛋立了功,还没等到好好地炫耀一番,便只能悻悻地离去。 盛夏时节,屋前的草垛上长满了丝瓜和葫子。它们的藤蔓是沿着草垛旁的枯树枝,一节一节地蜿蜒攀爬上去的。碧绿的叶子几乎遮盖了暗黄色的草垛,长长的丝瓜和葫子就掩映其中,多得很。因为我个子小,身体轻,又很灵活,所以母亲常常会安排我上草垛摘瓜。每次接到这项光荣的任务后,我都特别乐意地去完成,因为这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爬上草垛顶上玩耍的唯一机会。在母亲一旁的照看下,我从邻居的院墙镂空处踩脚,然后跳到草垛顶上。我仔细挑拣着,摘下大的、成熟的丝瓜和葫子。最喜欢的,是那长长的葫子,长了一层白色的绒毛,特别好看,我会禁不住用手去摸摸它。摘下的丝瓜和葫子,有时也会吃不完,母亲便会送给左邻右舍。 每当完成摘瓜任务,我都会赖在草垛顶上逗留一会。我会学着父亲堆草垛时的神情,站在高高的草垛顶上,两手叉腰,仰首深沉地目视前方。站在草垛下的母亲,看着我学父亲的样子,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口中嗔怪着:“你这个细猴子!”可母亲哪里知道,孩童好奇的目光,正随着一颗可以无限遐想的初心,越过屋顶灰色的瓦片,飘向远处广阔的田野,以及向往中的遥不可及的城市。 多年后,从这座村庄走出去并定居在城市的孩子们,再次回到故乡时,会发现他们曾经无比熟悉和给予他们无限温暖欢欣的草垛,已经身影稀稀。工业的文明与进步,使草垛在农村里供燃的作用逐渐被电力和燃气所替代。但是,秸秆的焚烧,污染了乡村的空气。没烧的秸秆,又大多被推入了河道。于是,曾经清凌凌的河水不再一眼见底,曾经宽绰绰的河道变得荒秽逼仄。这样的文明与进步,我说不清楚,到底是惆怅还是欣喜? 对于儿时记忆中的草垛,他们去哪里寻找呢?或许在城市的咖啡馆里,翻阅印制精美的画册时,会偶然看到莫奈的有关草垛的油彩画;亦或许在冰冷的电脑屏幕里,浏览到那些有关草垛的旧相片。更或许,在梦里:在远离村庄的田野上,一间破旧的矮房子,一棵虬曲枯干的老树,一座暗黄歪斜的草垛,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一位佝偻清瘦的老妪…… 夕阳下,那草垛的一抹暗黄,随着那老妪弯曲几乎着地的身影,低到尘埃,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