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城的这个夜晚,与之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酒楼茶馆里依然是摇头晃脑听曲儿闲谈的人们,尤其是市政府附近,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几百里之外的枪炮声似乎发生在异国,丝毫不能打扰到这里的太平盛世。市府边上的一个外观看起来不起眼的小礼堂,内里却装饰得金碧辉煌,原是国民政府里的高官和眷属们举行舞会和派对的地方,连齐委员长有时候也会忙里偷闲大驾光临。今天这里也聚集了不少政府要员和社会名流,主角是何纯熙。何纯熙此时正坐在主席台边,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黄翡戒指,秘书小姚过来提醒她:“赵夫人,齐小姐到了。”齐邦媛今天穿了一身黑色旗袍,一抹红唇,带着笑意快步走近:“纯熙,我招呼了好几个政府要员来给你捧场。”何纯熙忙摘下戒指,放进盒中,站起来迎上去:“我们开始吧。”两人手挽着手上了台,何纯熙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生感慨:“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这次拍卖,抗日救亡一直是亡夫遗志,本次善款所得也将全部用于购买抗敌军需,另外,也特别感谢齐小姐的帮忙。”齐邦媛拍着她的手背:“赵夫人太客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赵夫人这次拿出了珍藏首饰用于捐赠,我们新生会其他同仁自然要见贤思齐。”新生会是为了响应齐委员长及夫人发起的“新生活运动”成立的妇女组织,由政府高官眷属们组成,平日里以喝茶聊天为主,正儿八经在做的事也就是慈善了。纯熙在新生会中声望极高,一说要举办拍卖会抗日救亡,倒真的募集了不少首饰。几轮下来,几件珠宝都以高价拍出,拍卖官笑逐颜开地宣布:“下面这一枚黄翡戒指,由赵何纯熙女士捐出,那就有请赵夫人讲讲这件宝贝的来历吧。”何纯熙楞了愣神,才生涩地说道:“这一件,原是在安平城外的首饰店里邂逅到的,恰巧雕的是我的属相,我喜欢、就买了下来。”故事讲得如此平淡无奇,看客们不免有些失望,拍卖官赶紧补充道:“品质上乘的黄翡十分稀少,天然而又优质的黄翡被业内称为‘金翡翠’。中国自古以来,就尚红贵黄。《白虎通义·号篇》里记载:‘黄者,中和之色,自然之性,万世不易’。古时,九五帝皇皆是尊黄色为正色,所穿的龙袍也叫做‘黄袍’。而橘黄色或者蜜糖色的黄翡,颜色不仅漂亮诱人,更透着自古以来那浩浩汤汤的尊贵之气。所以,质优水好的黄翡很有收藏价值。”大家都知道,虽然拍卖官吹嘘得好,黄翡在市面上大概也就是五六万的价,台下人陆陆续续举牌,1万,2万,3万,……“10万!”这时,一个女声响起,报出的价格一下子镇住了全场。站起来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美人,明眸皓齿,美艳无双,大家都认出来了,这就是当红影星樊胜美。拍卖官不敢迟疑,赶紧跟进,“10万一次,10万两次,10万三次,恭喜樊小姐慧眼识珠,拍得佳品,有请樊小姐上台发言。”樊胜美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走到台上,她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何纯熙,眼中隐隐泛着泪光。二、在看到樊胜美的那一刻,何纯熙觉得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该来的,果然还是躲不开。樊胜美走到何纯熙面前,眼泪没有落下来,却微微扬起了嘴角,嘴边浮现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既然我是新主人,那么可否有请赵夫人为我戴上这枚戒指?”何纯熙听到这句话有些意外,也许,她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本来就是个意外。她抬头看着樊胜美,对方的眼神带着挑衅、悲伤、不甘,左手坚定的举在她面前。看着何纯熙的迟疑,樊胜美保持着笑容问拍卖官:“咦,我这个要求是强人所难了吗?”拍卖官忙笑着解围:“赵夫人是念旧之人,断舍离有些许迟疑也是情理之中,樊小姐……”“这个戒指,我不卖了。”何纯熙过了好久才开口,说的话却让众人都愣住了。“呵呵,这是什么规矩?我捐的钱不是钱?我不配抗日?”樊胜美咄咄逼人。“我买下来,我出11万。”何纯熙斩钉截铁的口气,倒让拍卖官不知如何是好。樊胜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她听说何纯熙要卖这枚戒指,就匆匆赶来,只是舍不得它落到其他人手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临时起意要何纯熙给她戴上,也许就是想要看她为难,就是想再在她面前耍一次无赖。现在何纯熙突然提出不拍了,反倒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齐邦媛看场面尴尬,凑上来打圆场:“既然赵夫人不愿意割爱,樊小姐又有心为抗日贡献力量,不如看看后面的拍品,也都是极好的。”拍卖官赶忙开始讲解下一件拍品,何纯熙收起戒指捂在手心,对齐邦媛耳语了句:“邦媛,我有点累了,去后面休息一下。”齐邦媛握了握她的手:“你去,放心,这里有我呢。”何纯熙在后花园里坐下,小姚已经贴心的沏好一壶龙井,何纯熙喝了一口却不再添,转着杯子把玩。不是已经都放下了吗?不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一件不留吗?为什么看到了她还是方寸大乱?她,是那样一个人,自己,值得吗?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熙,我知道,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我。”何纯熙在沉思中被惊了一下,但不用回头也能听出声音的主人,她让自己尽量平静的回答说:“樊小姐在说什么?你我之间,我想已经没有什么瓜葛了。”“你明明爱我!”樊胜美把手按在她的肩上,那久违的炽热温度让纯熙几乎要落下泪来,可是她不能哭,她昂起头,不让已经盈眶的泪水落下来:“樊小姐,我对着融轩的牌位发过誓,要为他报仇雪恨。你今天来捧我的场,我不动手,不代表下一次我不动手。”“何必等下一次?”樊胜美绕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的眼睛,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你知道吗?这两年你已经杀了我多少次?你给我个痛快吧!”说着狠狠一掐,雪白的脖颈上已经现出一道红印子。纯熙挣扎着把手抽回来:“你疯了!”眼泪早已忍不住扑簌簌落下,这个女人,真真是她命里的克星,不然她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疼呢?樊胜美却慌了,纯熙哭起来也是这么好看,一如她初见她的情景,然而每一滴泪都打在她的心上,把她心里那个本来气势汹汹的纸人彻底浇灭了威风。她手足无措的替她擦着眼泪:“是我不好,你别哭了,我走还不行吗?”何纯熙抽泣着摇头:“樊小姐,算我求你,放过我吧。”一阵委屈涌上樊胜美的心头,她们之间,仅存的那一件信物,那枚戒指,她也要把它卖掉,到底是谁不肯放过谁呢?樊胜美站直了身子,淡淡说了句:“赵夫人,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