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先生长篇小说《黑与白》第一部第一卷第二章第四节
4.镜子里的男人
一切都是从那个夏天的周末开始的。
像往常那样,顾影提前回到家,把早晨急着上班没来得及收拾而有些凌乱的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又将水泥地上昨晚儿子宗天一尿湿的水渍用拖把拖了一遍,还给门口廊檐下两盆有些枯黄的兰草浇了水;水是从门口池塘里舀的,浇水时,她看到水瓢里一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蝌蚪翘着可爱的尾巴游来游去,便返回身将水和小蝌蚪一起倒回池塘,重新舀了一瓢水。浇完花,她才掩上门,去托儿所接儿子。托儿所就在小学旁,出校门拐个弯儿就到了。
接回儿子,顾影让他在屋子里搭积木玩儿,自己去廊檐下的厨房里做饭。由于是周末,顾影下课回来时顺便到菜场买了点猪肉和芦笋。芦笋是菜农刚从邳谷山上采撷下来的时鲜菜,芦笋炒肉丝,宗小天平时最喜欢吃了。没多一会儿,晚餐就做好了。顾影做这一切时得心应手,有如行云流水,几年的时光,已将这个城里的女大学生锻炼成了一个称职能干的主妇。当她取下腰间的围裙挂到廊檐的柱子上时,习惯地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那是结婚时丈夫送给她的一块宝石花牌手表——六点还差五分钟,比往常提前了一小会儿。宗小天周末的最后一堂课是五点四十五分下课,加上回办公室存放教具以及从学校回家的时间,最多十五分钟,也就是说,再过五分钟,宗小天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家门口,一家三口的周末晚餐便可以开饭了。
然而,五分钟,半个小时,乃至快一个小时之后,宗小天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天已刹黑,紫瓦屋的其他几户人家已亮起了电灯,雪亮的灯光从门口射出来,斑斑驳驳,将紫瓦屋前面的池塘照得像撒了一地的碎银。突然,儿子将码得像小山那样高的积木一下子推倒了,带着哭腔叫唤起来:“妈妈,我饿啦,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顾影沉不住气了,拉亮屋里的电灯,给儿子盛了碗饭,哄他吃了几口,自己出了门,径直往隔壁的中学走去。她走得有点儿慢。那时候,她又怀上了身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顾影整个人都傻了,大睁着眼,站在教室门口,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当那两个男女反应过来时,顾影已经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从教室门口跑开了。
顾影生活中的一面镜子砉然碎裂了。
从那天开始,顾影就同宗小天分居了。他们俩并没有像邳镇的许多夫妻发生这种事后大吵大闹,闹得满城皆知。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顾影只是不和宗小天说话,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宗小天呢,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回过家,但第二天一大早去学校上课时,顺手带走了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此后一段日子再也没有回家。他是觉得没脸见妻子,还是……不得而知。顾影知道他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那间宿舍原本是学校分配给他们的。起初,顾影还以为宗小天是为自己的行为羞愧,想独自待着反省一段时间,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着宗小天,但如果宗小天回家向她认错悔过,她相信自己会原谅他的。这样他们就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开始生活;她之所以宁愿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还为了当初在东江大学认识的那个宗小天,当然,也为了自己的初恋。实际上,宗小天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顾影默默地期待着。每天晚上,她都要把那面镜子擦拭一遍,然后对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怀孕有些浮肿的面孔发呆。白天,她在学校偶然看见宗小天从单身宿舍出来,夹着课本和粉笔盒去上课,像往常那样挺着胸膛,俊朗的脸孔微微扬起,一副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顾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他凭什么这样骄傲?就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吗?顾影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亵渎。她回忆着同宗小天在一起生活时的种种细节,包括他对性爱近乎变态的狂热。顾影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宗小天,她和宗小天之间像隔着一层冰冷冷的玻璃,仿佛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不是现实中的男人,而是一个镜子里的男人……
顾影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放暑假,宗小天也没有回家。学校组织高中学生“开门办学”,进邳谷山农场参加劳动,宗小天作为高二班的班主任,带领学生进山了。进山的前一天,宗小天回过家,带走了一只藤木箱。碰巧那天儿子宗天一感冒发烧,顾影带孩子去医院,回来时看见了宗小天留下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