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续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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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梦中,他感到一条鱼,或是河蚌,甚至可能是水蛭类更厉害的东西,往他的腿上蜇咬了一口,在大腿上靠近膝盖的部位。天空难得地出现了一轮太阳,缪一二睁开眼睛,逐一看清了周围被雨水打湿的草和树木,以及掉落的槐花。各种颜色的槐花,混合着雨后的泥水,正被阳光照得明明暗暗。
缪一二的两条腿拖在水里。其中一条在靠近膝盖的位置流了许多血。他感到那里的疼不仅仅停留在伤口上,还一拱一拱地在向身体其它地方游走。大概真是一只水蛭,在他的伤口里尝到了甜头,循着甜腥的血气,一路钻到身体里面去了。至于伤口,他不清楚是怎么来的。等他爬到岸边,撕开裤子,看到右腿靠近膝盖的外侧,有一个拇指甲盖大小的出血点,鲜红的肉和刺白的骨头清晰可见。
这个梦,在漫长的几十年里,多次潜入缪一二睡着后的另外一个时空中。但是,这个梦残缺不全,许多待解之谜就像他右腿外侧隐隐的疼痛一样,没有前因后果——实际上,现实中,他的右腿那里没有梦中的伤口。皮肤、毛孔、隐隐的青色血管,都跟其它部位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缪一二所有关于右腿疼痛的陈述,在他退休后的一年里,早已成为被全家人忽略的耳旁风。有什么办法不忽略呢?他们带缪一二去看过多少次医生,做过多少次检查,简直数也数不过来。他们之所以选择相信医院里那些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仪器,而不相信缪一二的臆想,还有一个更有力的支持:缪家的女婿曲医生,在这座城市里最权威的三甲医院工作,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外科大夫,最擅长看腰腿颈肩痛。在曲医生看来,他的老丈人身体上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甚至连最应该患的风湿类风湿都没有患上。
但是,缪一二被这看不见的症状反复折磨,及至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他开始一瘸一拐地走路,仿佛右腿正在慢慢枯萎。更要命的是,在缪一二过完六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夜里,他开始了一场长达三天的漫长睡眠。
在缪一二睡足一整夜加大半天之后,他的老伴儿老初发觉这场睡眠有点不正常。但是,探探鼻息,数数脉搏,都很正常。老初摇了摇缪一二,没反应,手上便加了力气。这下缪一二醒了。他费力地虚睁着眼看看老初,说:
“大嫂,你怎么不跑?赶紧跑,往大山里跑。”
“大嫂?”老初一辈子没听缪一二这样称呼自己,而且,他并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便纳闷地问,“你叫谁大嫂?”
“总之,快跑。跑。”缪一二咽了口唾沫,喉结在枯瘦的颈部滚动一下,把更多尚未出口的秘密咽回去,之后就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老缪,该接外孙了!”老初又推推缪一二,这次只换来一声不耐烦的嘟哝。老初把露到外面的缪一二的胳膊掖回被子里,心想,莫非老缪是感冒了?老初拿手背试试老缪的额头,没发烧。“怪老头子,闹什么妖呢。”
老初只好收拾一下,自己去接外孙。外孙曲库柏上学的学校离家只有一公里,步行要不了十分钟。老初边走边给女儿缪引桥打电话,让她通知女婿小曲晚上回来吃饭,顺便看看老缪怎么回事。
“我爸怎么了?”缪引桥问。
“生病了。”老初没好气地说。
“啊?什么病啊?”
“什么病?睡病。”
“睡病?还有这病呢?”
缪引桥一听老初说出睡病这俩字,心就放下来了。她早已习惯了母亲对父亲的怨忿。几十年来,这怨忿一直变为各种各样的语言,从老初肚子里隔三差五地挤出来,打造和加固着缪一二的形象:一个不顾家的男人,一辈子只知道在外面修大桥,桥就是他的妻子和子女。他是一个冷血动物,他就像那些硬梆梆的大桥一样,没有人类的思想和感情。
在缪引桥的心中,父亲的形象总是不明朗的。综合诸多客观因素——高级桥梁工程师的称谓、一摞摞奖状证书、许多关于大桥和它们的建造者头戴安全帽在工地上纵横捭阖的照片——都从正面粉饰着缪一二的了不起。但另一方面,她的母亲老初却持续不断地诋毁着老缪的这些了不起。她对他形象的败坏,一度令缪引桥对他产生了惧怕和反感。当然,生疏是免不了的。抛开母亲的刻意塑造,实际上,在缪引桥人生中的各个阶段——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她对这个父亲都是生疏的。他一年大概回来那么一两次,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春节则大多是在工程局值班,或是干脆待在工地上。难道有贼会偷了他的大桥不成?这是春节时老初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那天,曲医生对岳父老缪的“睡病”并没做出实质性的解读。女儿女婿回来了,老缪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像游魂一样跟大家一起坐在餐桌旁边。老初做了六个菜,缪一二还有两盘菜没伸筷子,就张嘴打起了哈欠。老初皱着眉,拿巴掌扇乎了两下空气,仿佛从老缪嘴里飞出一群瞌睡虫。
“看,我说的对吧,你爸得了睡病。”老初看了一眼缪引桥。
“妈,您可真能虚构,我还从没听说有睡病这种病。”缪引桥每次听到母亲抢白父亲的这种腔调,就替父亲觉得尴尬。
“小曲,你来说说。”老初把眼光转向女婿曲医生。
“没那么严重吧?”曲医生很注意保护喉咙,把两块辣椒拨拉到盘子边上,抬眼看了看岳父。就这一会儿的工夫,老缪垂着脑袋睡着了。
一家子人都围在床边,研究老缪的睡相。老缪的睡相没什么特别,跟众人一样,闭着眼睛,把世界关在眼皮子之外。曲医生凑近听了听老缪的鼻息,观察一番,说:
“爸在做梦。”
“姥爷的眼珠子没动啊!”曲库柏也趴下去观察,提出质疑,“眼珠子叽里咕噜乱动才是在做梦呢。”
“就是。你怎么知道爸在做梦?”缪引桥附和。
“我就是知道。”曲医生说。在他们家里,曲医生是唯一的医务工作者,所以,他说缪一二在做梦,虽然并没阐明相关的医学理论来证明,大家还是认可了他的权威性。
“姥爷在做什么梦?”曲库柏追问。
“你爸又不会读梦术。”缪引桥说。
缪一二在梦里漫游。他偶尔能听到一家子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这使得他以为那些声音就响在对岸。梦中,他依旧是在从一条河里往岸边爬,那些声音来自对岸,嘈嘈杂杂。真奇怪啊,原本是老伴老初的声音,还有缪引桥的,女婿曲医生的,但听着听着,这些声音竟变了,变得呜哩哇啦让他听不懂。
我的腿又要疼了。水蛭又要来了。老缪对自己说。大概因为这个梦做的次数太多了,他现在对这种在梦里自说自话的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的意识有一部分停留在梦里,一部分停留在现实中。停留在现实中的那一部分保持着足够的理智,提醒他接下来该梦到哪个环节了。
缪一二感受着腿的疼痛,同时听到女婿曲医生交待老初说:
“再观察两天。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好吧,老初继续观察。这一观察,就到了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