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霞光
——读卡夫卡手记之五十二
文:梁长峨
“我爱一个姑娘,她也爱我,可是我不得不离开她。
为什么?
我不知道。那样子,就仿佛她被一批手持武器的人团团围住了似的。他们向外举着长矛,不管我什么时候趋近过去,我都撞在长矛尖头上,受到伤害,不得不退回。我吃了许多苦头。
姑娘对此不负责任吗?
我以为不负责任,或者说得确切些,我不知道。上述的比喻并不完整,我也被手持武器的人包围着,他们向里举着长矛,就是说,长矛是对着我的。每逢我向姑娘挤过去,我总是先被包围着我的武士们的长矛缠住,这一关就通不过。也许我从来没有到过围住姑娘的武士们的跟前,万一我去过的话,我也是已被我的那些长矛手刺得鲜血淋淋,失去知觉了。
姑娘保持独身了吗?
不,另外一个男人已经挤到她身边,轻而易举,未受阻挠。我过度疲劳,筋疲力尽,那样漠不关心地在一旁看着,仿佛我就是空气似的,他们的脸就在这空气中互相贴住,初次接吻。”
卡夫卡用这篇短文概要叙述了自己爱的履历,读来让人心痛。须知,他一路过来,所有的恋爱包括艳遇,都是以喜剧始,以悲剧终。他说他爱姑娘。是的。像他这样单纯的、诚实的、精神崇高的男人,在爱和不爱面前夹杂不了任何的假,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凡是他爱的,他总是毫无保留,全身心投入。当然,每个姑娘都是爱他的,可最终都离开了,没有谁同他走进婚姻殿堂。结果,每一次的分手,都在卡夫卡内心造成常人无法想象的伤害。看到姑娘们同男人恋爱,或男人们同姑娘恋爱,那么轻而易举,不受阻挠,就喜结姻缘,卡夫卡异常痛苦。
对比之后,他感受到的就是前面文中说的,他在恋爱婚姻上,就好像被一帮手持武器的武士挡着似的,姑娘爱他,他想往前走近,锋利的长矛正对着他;倘若他爱姑娘,想向前靠近,尖利的长矛又直逼着他。他无论怎样左冲右突,用尽气力,就是冲不出命运设定的这个怪圈。
卡夫卡爱寂寞、清欢、淡泊、从容、无凡尘烟火的日子。他不爱权势、名誉、金钱及一切世俗的生活。尽管他是保险公司的高级职员,他的家庭也富裕得让一般人望尘莫及,他一点也不稀罕,甚至还讨厌、憎恨,时刻都想逃之夭夭。然后,一头钻进他视为生命的文学创作之中。他希望有这样志趣相同的女子徜徉在他的世界,与他灵魂与灵魂相拥,以至无怨无悔相爱终老。
遗憾,这个世间有几个女子不留恋红尘凡世,谁会让一颗世俗之心在寂寞、淡然、孤苦的世界搁浅?谁会远离俗世,去同他一起守着那份没有凡尘烟火的世界?所以,他驻足长长地眺望,期盼着、等待着可心的佳人到来,同她一起,在满屋的温暖中,品味着半暖的茶香,让笑容溢上唇角,甜蜜流进心间,而结果,过尽千帆皆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佳人一直没有出现。
细想起来,卡夫卡所说的武士手中的总是对着自己的长矛,有些就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他自己制造出来的尖锐武器,反过来对准了他自己。不是吗?菲莉斯要他给自己世俗女人的生活,密伦娜要他有强壮的身体,他都不能给她们,这就成了他走近菲莉斯和密伦娜时所遇的长矛。菲莉斯和密伦娜要的,几乎是所有女人所要的、永远时兴的百折不断的长矛。这样看卡夫卡的悲剧,我们就不难理解了。
卡夫卡是重情重义的男人,不像今天有的男人抛弃女人如扔掉一件破衬衣一样随便。凡是爱过的女人,他总是剪不断、理还乱。望着蔚蓝的天空,他会心生牵念;听着流淌的溪水,他会心生牵念;连云卷云舒的美姿也会勾得他牵念的心儿飘然而起。站在宁静的渡口,他会凝望彼岸那迢遥之路的尽头,牵念的心事洒向似水的时间之流里,脑子里会翻起一抹生香的记忆。菲莉斯走了,他痛苦得抱头大哭,如今人已远嫁他乡,结婚生子,再想还有用吗?他心中分量最重的密伦娜,也走了,同自己的丈夫离异了,然后同别人结了婚,也没嫁给他,想她还值得吗?然而,他想。
时光荏苒,好快啊!如今卡夫卡已成满脸风霜的中年,眼角堆积了太多岁月的风尘,沧桑已然在他的面容下潜滋暗长了。
已41岁的他,虽然写作已获成功,但爱情依然渺茫。1923年6月12日,卡夫卡写下他这年唯一一篇、而且也是他一生最后一篇日记:
“最近,这些日子真是可怕,时间无法计算,几乎是连续不断。散步,白天,黑夜,什么能力也没有,有的只是感觉疼痛的能力……”
他的病日趋严重,身体日渐衰弱。他视如生命的写作只能暂停下来。每天,他只能在晚上轻轻地慢慢地散步。夜晚是他的灵魂,月光是他的情人。他在这无边的夜色中沉醉着,黑夜把全部的安静给了他。他凝视着一盏盏静寂的路灯和淡淡的月辉,虽然感觉满街的喧嚣和浮躁消匿,但他的内心世界却并不平静,许多往事从脑海中涌出来,纠缠他,让他赶不走,也挣不脱。
一直以来,他不想结婚,可又渴望缱绻的温情,需要爱在心底震颤。时与日驰,现在爱情之于他,是天际灿烂的一束霞光,看似绚烂却遥不可及,更谈不上触碰了。

夏天到了,他随大妹妹艾莉和她的两个孩子去波罗的海海滨胜地米里次的度假村疗养。未曾想,该来的终于来了,非常突然。
那一天,他在度假村的厨房里遇见一位姑娘。他见她一双娇嫩的手在洗鱼,不禁说道:“多么纤细的双手,可干的活又是多么残忍!”他同情的叹息,引起姑娘的注意和好感。她就是年方19岁的犹太姑娘多拉·笛雅梦特。
多拉敏感、善良、坚韧、温柔,追求自由。她不愿成为正统犹太教严厉家长制的牺牲品,让父母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婚姻,使自己与并无爱情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她只身离开家庭,闯荡世界,想通过自己的奋斗过上幸福自由的生活,通过自己的找寻获得真正的爱情。可是,在被战争和欲望所破坏的大地上,她背井离乡,举目无亲,感到处处冷酷和敌意,生存异常艰难。
“正在这时她遇见了卡夫卡。在他身上,她发现了自己所渴望的一切:有教养、有头脑、有风度的西欧人,而且跟她一样有一颗犹太人的心;温和而多情,深深地关心她;这位男人的智慧让她仰慕和崇拜,能帮助和指导她走上人生和知识的道路;这位男人宁静的表情、痛苦的目光、悲哀的神态触发了她身上既是孩子又是母亲的双重感觉;最重要的是,这位男人如此饥渴地需要她,而正是这需要,最终成为多拉最最充分的理由:她爱卡夫卡。”
这对卡夫卡而言,是绝处发生的奇迹。有谁能想到他穿过所有恋爱的泥泞之路,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恋爱年龄已近无望的阶段,还会有此艳遇?!多拉之于卡夫卡犹如深秋时节嫣然盛开的花朵,暮色就要掩盖一切之时突然露出的一抹霞光,太罕见,太奇异了!
卡夫卡特别珍视多拉的爱。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没有放弃。他以向死而生的勇气迎接和拥抱了多拉的爱。三个星期内,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开始考虑在柏林共同生活的事宜了。
爱,真的可以改变人。由于多拉走进卡夫卡的世界,使得他在情感、精神和思想上像被圣水洗了一般,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卡夫卡终于不顾父母的反对,同多拉一起搬到柏林去了。
他的朋友布洛德回忆说:“他到了柏林以后给我写了许多信……他告诉我,他在那里很快乐,睡眠也很好(这句话我已经几年没听他说了)……我每次到柏林,都要去看弗兰茨……我发现,他在柏林郊区过着一种宁静安逸的田园生活。我终于看到,我的朋友情绪高涨起来了……卡夫卡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建立自己的家庭,自由自在地生活。现在,他不再是某个家庭中的一个儿子,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家长了……我发现,卡夫卡和他的女伴在一起,正过着真正愉快的生活。他充满乐趣地写作……他计划和多拉一起租一家小小的餐馆营业,因为多拉的烹调技术相当不错,让她掌勺,而他自己准备当招待……”
在柏林时期,卡夫卡又出现一次创作小高潮,写出了《地洞》《一个小妇人》以及最后的绝唱《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不朽的小说。
卡夫卡真的新生了,他过去的悲观、消沉、迷茫甚至绝望,都一去不复返了,代之而来的是快乐开朗,情绪高涨,笑口常开。原来,他站在窗前,看见枝叶的招摇,一片旋转的叶子携带着微尘落下,会无故悲秋,惆怅涌出心头;现在,他站在窗前,看见霜露弥漫,落叶满地,却能心生喜悦,感受到又一个春天的来临。
这是为什么呢?多拉用热烈的青春、真诚的爱情,叩开他疲惫已久的心扉;多拉用坚定的目光、温润的气质、善良的心,震颤和唤醒了他低沉甚至绝望的心魂;多拉用没有世俗动机的爱的溪流,冲走了滞留淤积在他心中阴暗、忧愁和伤感的垃圾,让他的生命从迷茫中、泥泞中、绝望中走了出来。心中有了温暖,就会长出希望的嫩芽,还愁花光不灿烂于天地之间吗?!
同样是女人,菲莉斯和密伦娜并没有做到。尽管她们对卡夫卡都痴迷过、疯狂过,也让卡夫卡激动过、振奋过,但只能一时,无法持久,只能停留在表面,无法走到最深处。为什么?因为卡夫卡的灵魂是孤独高洁的,他渴望懂得,渴望相拥,像日与月的追逐,云与水的缠绕,需要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完全相融的爱恋。而菲莉斯和密伦娜都够不上这个尺码。
在冰天雪地里还能真实触摸到爱,在大雨滂沱的泥泞路上还能不弃不离,相互搀扶,才是真爱。从人性的体温上,从彻底懂得卡夫卡,内心完全接受卡夫卡上,菲莉斯和密伦娜远不及多拉。
爱没有声,但能听见。这,卡夫卡从多拉那里听到了。因此,卡夫卡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活下去,以不辜负多拉对他的爱。
1924年5月初,卡夫卡与多拉从相识到同居近一年了。一天,当得知自己的病情有好转趋势的时候,他高兴地哭了,一再拥抱多拉。他向多拉求了婚,并给她父亲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答应女儿嫁给他。结果遭到多拉父亲的回绝。
5月11日,卡夫卡得知了多拉父亲的回音,当时苦笑了一下。谁能测出他这苦笑含着怎样的绝望!
从此,卡夫卡的病情突然恶化。22天后即6月3日卡夫卡离开了这个世界。
卡夫卡之于多拉比生命都重要。她与卡夫卡相处虽然还不到一年,但却胜过三生三世。卡夫卡的去世,让多拉痛不欲生,精神彻底崩溃了。卡夫卡活着的时候,她日夜守护,寸步不离。卡夫卡走了,她在卡夫卡墓前,长跪不起,以致精神失常。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彻骨珍爱卡夫卡的是多拉。